不求长生,但求长安。 二狗子,大哥买酒回来了。
【壹】
八月中旬,长安城里正当好时节。
城内坊市四通八达,一派生机与繁华。
西市第三横街里,一间茶水铺子毫不起眼。
彼时正午,开市锣鼓刚鸣,铺子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只瞧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十几岁少年蹲坐在门槛上。
“二狗子啊,咱家这门槛都被你坐出坑来啦。”铺子里走出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男子,单看相貌身形通身气度,怎么都和这间简陋的铺子不搭。若是忽略他手里的一支黄棕棕的鸡毛掸子的话。
“大哥,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二狗子,爹给我起的名字‘苟长安’是摆设吗?”少年仰头,稍显稚嫩的脸上净是不满。
“知道了二狗子,”苟掌柜毫不在意地用手里的掸子掸了掸弟弟的发顶,接着有些忧心地开口,“店里怪冷清的,你去招揽点客人吧。”
苟长安闻言立马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管又被叫“二狗子”了,“大哥——才刚开市,日头又这么毒,哪有人跑出来喝茶——”
苟掌柜眯了眯眼睛,一脸清高不屑地盯着隔壁铺子络绎不绝的人流,“没人喝茶倒是有人买蟹,余掌柜真是好算计,哼!”
苟长安撇了撇嘴,起身拍了拍大哥的左肩,语重心长道:“大哥若是想吃蟹,我去买几只。左右今日中秋,正是脂肥膏溢的时候,就着月饼下壶酒,也就过去了。”
苟掌柜嫌弃地打落肩上的爪子,“没大没小的,有这闲心揽客去。”
话音刚落,便见一其貌不扬身材略臃肿的中年男子提着满满一篓肥蟹走近。“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家茶水铺?可巧,歇歇脚。”
“快请快请,小铺开张刚半月,茶香水冽,三文钱便可喝上一大壶!二狗子,还不快上茶——”苟掌柜殷殷勤勤地伺候客人,半分不见刚刚不染凡尘的清高。“您坐这儿可好?穿堂风可舒服了。”
“好,快倒茶,渴死我了。这卖蟹的掌柜也是真抠,买了他一大篓蟹,讨碗水喝都不肯。”中年人抱怨着,见茶水倒满,赶忙喝下。“咕咚咕咚”,残水顺着嘴角滑进衣领,他毫不在乎地一抹嘴,“好喝,再倒一碗!”竟颇有些饮酒的豪迈相。
“快快快,二狗子快给客人满上!”苟掌柜坐在一边笑吟吟地指挥,复而又挑拨道:“那卖蟹的余掌柜向来小气,莫说一碗水了,恐怕半根蟹腿没饶吧?”
“可不是!要不是他家的蟹味美价廉,我断不会冒着这大日头出来排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立在一旁的苟长安抽了抽嘴角,实在不忍看自家大哥这幅市井小侩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放下茶壶去门槛上蹲坐着做望天狗状。八月秋高,天可真蓝啊,要是这俩人说人坏话时声音小点就好了,生怕隔壁听不到是吧!
足足两刻钟,两人吐沫横飞,相见恨晚!
那中年男子离开时,苟掌柜趴在门边装小媳妇,“大哥有空常来啊——”
苟长安在一旁瞅着,大哥莫不是又坑人了吧。回头看向铺子里面,果然桌上排了一溜烟儿的茶壶,白瓷儿的,青瓷儿的,冰裂纹儿的······
抬头便见大哥笑得跟个狐狸似的,“二狗子啊,猜猜我赚了多少钱?算了你这个狗脑子是猜不到的,数数,足足十五文!”
苟掌柜一脸得意,自己可真是会做生意啊。
苟长安努力忽视大哥嘴里的某些字眼,咬着牙开口,“大哥也喝了不少吧。”
“那个傻子太能说了,我去趟茅厕先,你看着点客人哈。”苟掌柜挥挥手,捂着肚子跑了。
“大哥——你慢点,别绊——”
“噗通——”
“大哥!你没事吧?”苟长安见状赶忙要上前扶一把。
“不用管我,来客人了,快去招呼!”要钱不要命说的大概就是苟掌柜了。
【贰】
托隔壁的福,大概是买蟹的人在日头下等太久,买好了的几乎都会来铺子里喝上碗茶。一整个下午,兄弟俩忙得跟个陀螺似地转来转去。更确切地说,只是苟长安忙得脚不落地,因为他大哥根本就只是在柜台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忙嘛。
临近日暮的时候,客人渐渐散去,苟长安抬手灌了一大壶茶水嘴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哥,我不行了,明天休息一天行不?”
原本笑呵呵的苟掌柜登时变了脸色,“不行,才这点苦都吃不住,将来大哥不在了你拿什么吃饭!”
苟长安心下一紧,脸上并不显露,讨好般地嘟嘴,“大哥~我好累——”
苟掌柜叹了口气,丢下正在数的铜板,走近弟弟蹲下,“长安,只此一次。”
“嗯嗯嗯,就知道大哥对我最好了。”苟长安小狗似的顺势倒进大哥怀里蹭胸口,仿佛没有听见那声低低的叹息。
“好了,收拾收拾吃晚饭吧。”苟掌柜拍拍弟弟头顶,眼底换了情绪。
“吃什么?”
“二狗子想吃什么?”
“其实我一直想跟大哥说,我是‘二狗子’,大哥就是‘大狗子’——”
“找打——”
“嘻嘻嘻——”
【叁】
晚饭后,苟掌柜收拾好碗筷,对长安道,“今日中秋,咱们兄弟两个也过个节吧。”
“好啊,我这就买月饼去。”苟长安一听还有吃的,顿时来了劲。
“月饼我买好了,就在我屋里的书桌上,你去准备一下。我上街买壶酒。”苟掌柜从钱匣子里数出十个铜板,又道,“想吃蟹就去隔壁买几只,自己拿钱。”说完便出了铺子。
苟长安一边感叹自家大哥今日转了性,一边喜滋滋地抱着钱匣子掏钱,余掌柜人好,五个足以买一小盆了。
他丢丢荡荡来了隔壁,“余叔——我来买蟹啦——”
此刻铺子里没什么人,余掌柜正在后院煮蟹,听到声响小跑过来。“长安来啦,你哥呢?”
“我哥买酒去了,我来买几只蟹,晚上赏月。”
余掌柜闻言咧开了嘴,“长安啊,蟹就别买了,今儿剩的都让我给煮了。等熟了我一起端过去,左右我也是一个孤老头子,咱两家一起呗,这些月饼你先拿回去,我一会儿就到。”
苟长安倒是高兴,只是大哥他,哎算了,这样的日子里想来大哥也不会说什么。长安想到这里露出一个讨巧的笑容,“好啊,我先不回去,余叔这儿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不?”
余掌柜摆摆手,“没有没有,长安等着吃就好啦——”
“那余叔,我先回去准备准备,您有需要就喊我一声儿哈。”
“好好好,知道了,快回去吧。”余掌柜乐呵呵地看着长安小鹿般地跳出去,抬手摸了摸发灰了的胡子,真是个好孩子。“哎哟!”余掌柜猛地拍了下脑袋,转身朝后院跑去,一边嘀咕,“可别把蟹煮老了,我的长安乖乖还等着吃呢。”
这厢苟长安回到自家后院,找出盘子装好从余叔那儿带回的月饼,又想起大哥房里也有,便去寻找。
“大哥房里还真是干净啊,要不偷偷给他弄乱?”长安一想到大哥气得跳脚的模样便忍不住发笑。还是不了,万一被打一顿可就不划算了。
他径直走到书桌前,又忍不住感叹,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练成大哥这一手风流倜傥的行楷,指定能把四街八巷的姑娘迷得七荤八素。
书桌上是一幅字,“不求长生,但求长安。”
苟长安狐疑的目光在字上顿了顿,“大哥跟我的名字?什么意思?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这狗脑子果然是猜不透大哥的风格。只是,总觉得不太对劲。心脏仿佛揪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要失去了。长安摸摸后脑勺,拎起一旁的包装精美的月饼出了房门。
后院,余叔已经过来了,见长安过来便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月饼,摆在空余的盘子里。回头却见长安有些愣神,“长安,怎么了?有心事?”
苟长安愣愣地呆着,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不对,不对!”他拔腿跑回大哥房里,拾起那幅字看了又看。
追过来的余掌柜拍着胸口气喘吁吁,“长安,什么不对,发生什么了?这是——你大哥的字?不错,金丝银钩,瞧着愈发精进了。等下,这——不对!”
苟长安转头看了余掌柜一眼,就要往外冲。余掌柜眼疾手快地拉住他,“长安,长安,先别慌,一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们慢慢冷静下来先。”
苟长安一把抓住余掌柜的双肩,“余叔!那是我大哥!你叫我怎么冷静!大哥他!一定是出事了!我已经失去爹娘了,不能再失去大哥了!”
余掌柜只觉得肩膀要被捏碎了,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长安,冷静下来,你大哥他不会有事的。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苟长安瘫坐在地,把那幅字紧紧抓在手里,不住地自语,“大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余掌柜叹了口气,他也心急,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先安抚下长安再说。
像是想起了什么,苟长安忽得爬起来冲出房门,余掌柜赶紧跟上,却见长安抱着那幅字蹲坐在铺子前的门槛上,视线牢牢锁在巷口。
余掌柜忍不住湿了眼眶,心里暗暗为这二人祈祷。
【肆】
十五的圆月毫不留情的在天上走完一遭,远处传来鸡鸣声。
苟长安双眼通红,一动不动。
余掌柜陪着熬了一夜,身体有些吃力,看长安这样,即焦急又忧心。他迈着老腿回自己铺子后院熬了一碗肉粥,端过来的时候正见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立在苟家茶铺外,衣衫上隐隐有些血迹。
再见长安,死咬着嘴唇,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不迭地往外涌,脚下的地儿已湿了一片。
余掌柜暗叫“不好”!赶忙上前护着长安,转头怒视青衣男子。
那人却只微一俯身,“话已带到,小兄弟保重。”说完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余掌柜皱眉,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把粥放在一旁,揽过长安,“哭吧,余叔陪着你。”
苟长安终于绷不住了,在余掌柜怀里放声大哭。“大哥——”
【伍】
后来的日子里,人们渐渐发现苟家茶水铺与余家蟹铺合并到了一起。
铺子的名字也改成了“长生茶蟹铺”。
一老一少整日里忙忙碌碌。
有好事者问,“小伙计,你们铺子里那个文质彬彬的掌柜的呢?”
长安回答,“我家大哥出远门相看媳妇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日出日落了五个春秋。
苟长安十六岁了。按照苟家的传统,今年该娶媳妇了。余掌柜很是着急,要是老爷夫人还在世,这会儿恐怕早催着抱孙子了。
可是苟长安却一点着急的意思都没有。哪怕在铺子里喝茶的姑娘有大半是为了看他而来。
这几年他出落得愈发玉树临风,跟他大哥像了个十成十。
又是八月十五,晚上的长安城里繁华似锦。
苟长安抱着一幅略发黄了的字倚坐在铺子前的门槛上吃酒,脚边还有一根快秃了的鸡毛掸子。余掌柜在一旁看着,没有劝阻。五年来,年年如此。余掌柜摇摇头,叹了口气,“罢了,我陪小少爷喝一杯。”
长安抬手给余叔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仰脖就着壶嘴又喝了一大口,“咳咳——”
“二狗子,学不会大哥的潇洒就别东施效颦了,看你这蠢样,真给我丢人——”
“大哥?”“大少爷?”
“是谁胆敢把本少爷的名字用作这个小破铺子的名字?”
“大哥你回来了?”
“二狗子,不是跟你说离这卖蟹的远点儿吗?怎么还合到一起了?”
“大哥,呜呜——我就知道你没死,呜呜——大哥你回来了,真的太好了,二狗子好想你——”
苟长生嫌弃地看着弟弟把一脸的眼泪鼻涕擦到自己身上,却没有推开。只是踢开那根碍事的掸子,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安弟,大哥买酒回来了。”
长生。
长安。
不求长生,但求长安。
你的喜乐平安,是对我最好的安慰。
老哥,中秋在即,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