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安宁

001

      严格来讲,宁浩瀚不算是我的哥哥。

      我的爸爸是个消防员,十年前江州一幢标志性的二十层大楼发生火灾,我爸于火场中遇到一对濒死的夫妇,他们被压在倾塌的墙下,留着最后一口气,只为等人找到他们,托付被自己保护在身下即将成为孤儿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宁浩瀚。 彼时,宁浩瀚只有六岁,那场大火带给他的,除了失去双亲的伤痛,还有脸上被火舌灼伤的疤痕。虽然事先被告知过,但他出院时,去迎接他的我还是被吓哭,手里本要送给他的花掉了一地。

      宁浩瀚低着头,慢慢垂下想要牵我的手。

      那天回去后,我被爸爸喊去卧室数落了一通,出来时我看见宁浩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左手握着右手,放在腿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可前方除了一台没开的电视机外什么也没有。

        我捧着一捧大白兔奶糖唯唯诺诺地走到他面前,他看见我时眼神瑟缩了下,偏过头,似乎怕我再被他脸上的伤疤吓到。我难过极了,知道是自己之前的举动伤害了他,我鼓起勇气拉着他的手说:“哥哥,对不起。”又献宝似的把糖举高给他看,“给你吃。”

      宁浩瀚慢慢转过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糖,他拿了一颗,剥开放进自己嘴里,又拿了一颗剥开递给我。我一口咬下去,尝到他指尖咸咸的味道,浓郁的奶香在嘴里散开,宁浩瀚抿着唇温柔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宁浩瀚笑,他的眼睛很圆很亮,笑起来就像天上闪烁的繁星。

      我没有听宁浩瀚说过话,于是偷偷问爸爸:“爸爸爸爸,哥哥是不是哑巴?”

      爸爸说:“不是,哥哥只是被吓坏了。”

      后来爸爸带宁浩瀚去过几次医院,有一次我非要跟着一起去,爸爸拗不过我,只好带上我。医生给宁浩瀚做好检查后,我就和宁浩瀚一起在门口玩鼻子眼睛的游戏。门没关,医生和爸爸的谈话声轻而易举地传出来,什么“灾难后遗症”,什么“暂时性失语”,什么“轻微自闭”,我听不大懂。

      宁浩瀚也不大懂,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年少的我们,就是那么不识愁滋味。

      小时候,我长得很瘦弱,没有妈妈,爸爸也时常不在家,过去上学前班时,经常是老师都走完了爸爸都还没来接我。我站在学前班门口,等到路灯亮起,就会自己走回去。有时碰见捣蛋的小孩群,他们会跟在我身后叫我石猴,没爸妈要,没爸妈疼。有时候我会和他们理论几句,我的爸爸很疼我,他不是不要我,他是个消防员,是个大英雄。

      我不理论还好,一理论小孩们就会朝我吐口水丢东西,宁浩瀚第一次来学前班接我,就碰上了我被小孩群欺负的一幕。他像头小狮子一样冲进小孩群里,特别勇猛地把他们冲散在地,看清他的模样后,我大惊失色:“哥哥?!”

      小孩们比我还要大惊失色,他们连滚带爬地叫:“怪,怪物啊。”

      我说:“他不是怪物,他是我哥哥。”小孩们尖叫着四散逃开。

      我抱着宁浩瀚的胳膊,扯着嗓子朝那群落荒而逃的小孩喊:“他不是怪物,他是我哥哥!”

      那天我和宁浩瀚手拉着手一起回家,我很开心,一路都在唱歌,宁浩瀚温柔地笑,点着头给我打节拍。路灯将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我歪着头看着宁浩瀚想,他也是我的大英雄,想着想着,脸就慢慢红了。

      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七岁时的梦想是,快点长大。

      长大后,做他的新娘。


002

      过了一年,我们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宁浩瀚的领养手续也已办妥,他和我以兄妹的身份一起进了学校。江州电视台的记者不知从哪儿得知宁浩瀚的身世,放学时在校门口拦住我们,几个人一拥而上,问:“你还记得那场大火是怎么发生的吗?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你脸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吗?你想你的亲生父母吗?你的新爸爸是救你的消防员?他领养你后有没有问你要你爸妈的保险金?你不要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宁浩瀚的脸越来越白,额头上布满细小的汗珠,我看他眼神恍惚,牵着我的手越握越紧,我小声地告诉他:“浩瀚,疼。”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两眼一翻向后倒去,晕倒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次事件后,宁浩瀚的病情更严重了,除了我和爸爸,陌生人一靠近他,他就开始发抖流汗,直至晕厥。

      医生的检查结果是,他的灾难后遗症本来已经有所好转,但经无良记者一刺激,又加重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静养。

      于是,刚入学的宁浩瀚就休学了,白天,他大多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放学回到家,他就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都不愿离开。我看见桌上留给他让他中午吃的饭菜动都没动,就问他:“宁浩瀚,你干吗不吃饭啊?”

      他咬着唇,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看着他那样,我又气又怜,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我恨那些记者。小小年纪的我,将仇恨化为行动,我在清晨带着罐作画用的墨汁,来到电视台,躲过门卫的视线,把墨水泼在了玻璃大门上。

      可我还未离开就被抓住,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控拍下,保安看得一清二楚。

      任凭他们如何恐吓,我怎么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家人的电话,保安负责人气急败坏之下抢了我的书包,噼里啪啦倒出里面的东西,他从作业本上面看到我的名字和相关信息,然后打电话给学校。

      后来,班主任带着我爸来了,我爸打了我一巴掌,听上去很响,却只有我知道,一点都不痛,我爸怎么会舍得打我呢。

      我爸道完歉后就领着我一起去清理被墨迹沾染的玻璃门,我看着我爸跪在门前用力擦拭墨迹感觉特难受,那双手,是救人的手啊。

      时已深秋,天很凉,空气里有带着淡淡水汽的薄雾,爸爸送我到家门口,就要回消防大队,我捧着他冰冷粗糙的手,送到嘴边大口地呵气,并低着头说:“爸爸,对不起。”

      爸爸揉揉我的头:“爸爸知道小静是最善良的孩子。”

        回到家里,门一关上,我就忍不住“哇哇”大哭,宁浩瀚从房间里跑出来,站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停地绞着自己的手指,看上去很着急。我无暇顾及他,只觉得特别想哭,哭得也越大声,最后,宁浩瀚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擦着我的眼泪,颤动的嘴唇里慢慢吐出单音节的字:“小、静、不、哭。”

      我一吸鼻子,愣愣地看着他:“宁浩瀚,你说话了,你能说话了,你刚才叫我了,我听见了!”

        我喜极而泣,抱着他又哭又笑。

睡觉的时候,我和宁浩瀚面对面躺着,他把被子拉到我的下巴处,轻轻按了按,然后盯着我笑,我也盯着他笑。

      我说:“宁浩瀚,你再跟我说说话好吗?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话,兴奋得睡不着呢。”

      宁浩瀚说:“好,我、给、你、唱、歌。”

      我忙点头说好。

      于是,他开口,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那是我在音乐课上学会的第一首歌,过去,我老在宁浩瀚和爸爸面前唱,没想到宁浩瀚居然记住了。那一首唱得支离破碎的歌,对于我来说却是天籁。

      我在他断断续续的歌声中闭上眼,我想,我一定会做个特别美的梦。


003

      因为休学的原因,宁浩瀚比我低一届。被记者那一顿闹后,爸爸出于长远考虑,后来没让宁浩瀚和我读同一所学校。

      我成绩很好,反观之,宁浩瀚的成绩就有些不尽人意了。其实,这不怪他,我知道因为他脸上那块伤疤的原因,学校里许多人都歧视他。有一次我们学校开运动会,管理比较松散,我早早地溜了出来,去他们学校找他,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正好看见他被欺负的一幕。几个学生把他的书撕烂,骂他留级生,他想去抢书,却被推倒在地。

      我躲在大树后面,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没有踏出去一步。小时候,宁浩瀚看见我被欺负时,他冲出来救了我。我也曾因心疼他清晨去电视台泼墨,可是现在,长大了些的我,却没了当时的勇气。

      后来那些人都散了,宁浩瀚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捡起被撕碎的书,装进书包里,然后背起书包就走。我跟在他身后,一直不敢靠近。他的目的地是我的学校,他在学校门口的小卖店里买了条西瓜口香糖,然后站在校门口不太显眼的地方候着,跟根电线杆似的。

      我在远处收拾好心情,努力装出一副刚从学校出来的样子,笑容满面地喊他:“宁浩瀚!”

      他看见我,很开心,那时的宁浩瀚已经可以流利地说出话来了,他把西瓜口香糖递给我,说:“小静,你最喜欢吃的。”

      我丢进嘴里,抱着他的胳膊说:“我最最最最喜欢你了。”

      那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睁开眼,看见宁浩瀚窝在书桌前,开着盏小小的台灯,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做什么。后来我等到他上床睡下后,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偷偷翻他的书包。原来,他用胶水把撕碎的书又粘到了一起,胶水的痕迹还未干透,许多内容拼得歪歪扭扭,根本就看不清,书页上还有人恶作剧写的难听的话语,我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

      再长大一点后,我有了自己的是非观,意识到了认清是非对错的观念需要靠人引导形成,就像一块刚挖出的玉石,经过巧匠打磨才是人们最后看见的能摆上台面的模样。

      十三岁时,宁浩瀚做了皮肤移植手术,将大腿内侧的皮肤移植到脸上的灼伤部位,做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连路都走不了,上个厕所都是煎熬。那时候,为了避嫌,宁浩瀚已经不和我住同一间房,睡一张床了,爸爸把入户阳台隔了个小隔间,宁浩瀚就睡在那儿。

      小隔间隔风效果不好,宁浩瀚盖了三床被子也还是冷,虽然他没说,可我能看见他即使是在睡梦中还微微打着寒战。

      我给他灌了热水袋,又将自己床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他才好一点。

      我回自己房间睡觉,半夜没被冻醒,却被“砰”的一声响惊醒。

      我打开卧室门,看见宁浩瀚抱着床被子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爬,我忙跑过去扶他,说:“宁浩瀚,你这是干吗?”

      他抬起头,额头上全是汗:“我去给你送被子,这么冷的天,你把被子给了我,你冻着了可怎么办?”

      他跌倒时腿上的伤被牵扯到,疼得直抽气,爸爸出任务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又扶不起来他,没有办法只能坐在他旁边哭,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他就笑,然后吃力地拉过被子,盖在我的腿上。

      我的宁浩瀚很固执,尤其在面对我时,他显得尤为固执。


004

      人是一种多么健忘的动物啊,我十六岁时,忘记了小时候的梦想。

      我喜欢上一个滑旱冰的男生,那个男生叫阿飞,我至今已经记不起他的全名他的模样,只记得当时的他,个子高高瘦瘦,皮肤白净,衣着前卫,是许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附近学校有点条件的男孩子都学阿飞的穿衣打扮,可大都穿上黄袍也不像太子。强烈的对比之下,阿飞的形象显得更为高大。

      那时候放学,阿飞和他的朋友会在广场上滑旱冰,我和同伴每天都盼着放学,一到点就跟两只小燕子似的飞奔去看他们表演。

      宁浩瀚这些年来一直担着接送我放学的重任,我看上阿飞后就不大愿意他来接我了,嘴上不好明说,就全表现在脸上。宁浩瀚大约是看出来了,就随便找了个借口不再来学校门口等我,不过每次我回家时,远远地就会看见他站在小巷外面等我。

      我心疼他:“宁浩瀚,外面这么冷,你回家等我就行了。”

      他就揉揉我的头,笑道:“我们小静这么漂亮,哥哥不放心。”

      我十六岁时,长得确实称得上漂亮,我爸常说小时候觉得我像他,还愁我以后会找不到婆家,幸好长开了后,是朝着我妈的方向发展的。

      我妈生前是剧团的演员,从她留下的许多照片来看,我遗传了她的古典气质。这种气质,大概对了阿飞的胃口。有一次,我在人群里为他们表演的花样拍手叫好时,他一弯膝,帅气地滑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我教你,好不好?”

      他的同伴吹起了口哨,在无数女生羡慕的眼光中,我红着脸,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好在爸爸工作忙,又有宁浩瀚给我挡在前面,我更加有恃无恐。最后还在阿飞的怂恿下逃课,他牵着我的手,和滑轮社团成员一起,沿着马路滑很久,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引人注目,这样很酷。

      那时的我们,若要用什么成语来形容把危险当成有趣的行为,大约就是年少轻狂。

      冬至之后,天气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阿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双过去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带刀片的溜冰鞋,滑轮社团的人纷纷吵着要试,阿飞搂着我的肩,说:“你们都走开,这是为小静准备的。”

      那个下午,在许多人羡慕的注视下,阿飞为我换上溜冰鞋,然后扶着我站到了结冰的湖中央。他牵着我溜了一圈又一圈,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扭过头对我说:“小静,我们加快速度哦。”

      他用力一蹬,我便听见冰面裂开的声音。下一秒,脚下一空,我们俩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零下十几度的低温,我全身都如针刺般酸痛,脚因为紧张开始抽筋,意识也逐渐模糊。就在我渐渐往下沉时,我感觉身边水流的涌动,有人抱住了我的腰,往水面游去。

      我被拽到坚硬的地面上,不停地往外咳水,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阿飞的声音,还有宁浩瀚的,他们似乎吵得很凶。我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湿漉漉的宁浩瀚,还有阿飞远走的背影。

        很快有车来送我去医院,我打吊针时睡着了。醒来时,爸爸坐在床边,脸色特别不好看。我一向有些怕爸爸,差点就全盘托出事实,自首求轻判。宁浩瀚却适时地走进来,往我面前一站,说:“小静,你醒了啊,下次不要一个人走湖边了,地滑着呢。”

      爸爸附和:“是啊,你都十六岁了,别再做些让爸爸担心的事了。”

      我松了一口气,对宁浩瀚投去感谢的目光。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爸爸出任务去了,只有宁浩瀚在医院陪我。医院没有分配多余的被子,也没有热水袋。我一直在叫冷,最后,宁浩瀚没有办法,脱下外衣躺进被子里,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顶着我的额头,用自己的身体温暖我。

      他的身子很温暖,我闻见阳光的味道,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昏昏沉沉中,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们也曾这样面对面睡在一块儿,而那时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嫁给他。

      我拽拽他的领口:“宁浩瀚……”

      “嗯?” “长大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后,宁浩瀚轻轻“嗯”了一声:“好。”


005

      后来我才知道,当我和阿飞落水后,他由于太害怕,急匆匆一个人游上岸,没打算救我,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宁浩瀚跳下湖,把我救了起来。

      可奇怪的是,对于阿飞的举动,我并未感到一丝丝心痛,事后阿飞找我道歉时,我也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阿飞还想要说什么,被我身边的宁浩瀚一瞪,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我经历过这次事件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青春的叛逆期。

      我像豁然开朗了,明白让自己的青春变得多彩的方式,除了谈恋爱,还可以通过阅读不断充实自己。我泡在图书馆的时间很多,有时候想看的书在偏远的图书馆,宁浩瀚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借。自行车是爷爷那个时代留下的老凤凰,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我们就在这“哐啷哐啷”的声音中,行过江州大大小小的街巷。

      高考时,我考出了特别漂亮的成绩,被复旦大学新闻系录取。我小时候很憎恨这个职业,长大后选择它,是想要做有良知的那一个,帮助弱势群体说话,而不是为了抢新闻博关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宁浩瀚高中毕业后上了江城本地的一所专科学校,大二寒假时回家,宁浩瀚告诉我他决定退学去当兵。

      他说每个男孩生来都有个英雄梦,有保卫家园的雄心壮志,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他的雄心壮志就是让这样的状态永远不倒。

      爸爸还不知道宁浩瀚的决定,是我陪着宁浩瀚去报名参加体检的。

      回校之后,接到过几个宁浩瀚的电话,他告诉我事情很顺利,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着手去部队了。

      六月末的时候,我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宁浩瀚却来上海找我了,他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和我道别。

      那晚宁浩瀚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招待所开了间房,简陋的十人间上下铺,男男女女都有,我待了几分钟就待不住了,宁浩瀚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他说:“小静,你多和我说说话吧,听说去部队后,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可以打电话,我怕我会忘记你的声音。”

      我因为即将要到来的离别心情很糟糕,听了他这番话后更糟糕,就不吭声。他以为我生气了,揉揉我的头发,说:“我说笑呢,我不会忘记你的声音的,我怎么会忘了小静呢。”

      走到学校门口时,我转身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小声说:“宁浩瀚,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头,说:“嗯,替我跟爸爸说声对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得知宁浩瀚要去当兵的消息后很生气,怎么也不愿让他去,还收走了他的入伍通知书,是宁浩瀚偷偷找出来,连夜离的家。他当兵的地方在中国的最西边,为了见我一面,他从上海去西部有三天三夜的路,他所有的钱就只够买站票。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年上海的月台,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宁浩瀚,从此以后,再无半点关于他的音讯从远方传来。


006

      毕业之后我回江城,在我曾泼过墨的电视台工作。爸爸因工伤提前退了休,整日在家中听曲看剧,长时间站在日历前发呆。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在看那个已经泛黄皱了边角的日子,内心思绪,百转千回,不能言语。

      那是宁浩瀚退伍的日子,距今已经过去了两年。

      爸爸和我曾辗转到过他服役的地方,得到的却是他从未去部队报到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在那通往西部的三天三夜里发生了什么,我们用尽了一切人脉和努力,而宁浩瀚,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年头久了,连爸爸也会说,或许宁浩瀚出了什么意外,再也回不来了。

      我却始终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这么深刻存在的人,会消失得像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那年开始,我有了自己的信仰,每个周末都会去郊区的教堂做祷告。

      我双手合十,在暗黑的格子间里告解自己的罪孽,我说我是个罪人,我爱上我的哥哥,或许是因为这样,主才藏起了他。

      神父的哑巴小徒弟阿满,站在琉璃窗下的阴影里看着我,重重地叹息。

      就好像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我时。

彼时的我,喝得烂醉如泥,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平安夜霓虹交错的街道上,撞倒了抱着一筐苹果低头走路的阿满,仓皇失措的他在看到我满脸被泪花了的妆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那时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晓得醒来时是躺在教堂里的长椅上,阿满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祷告。我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他低下头来看我。

      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他遮住脸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他和当初的宁浩瀚一样,脸上都有狰狞的伤疤,甚至还要更严重一些,半张脸都已变了形。

      我突然就笑了,说:“我有个哥哥,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太小,被他脸上的伤疤吓到过,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我长大了。”

      阿满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

      那一瞬间,我望着他狰狞的脸,仿佛又看见了宁浩瀚。

      老神父说,阿满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遭受了严重事故的原因,他全身百分之八十的皮肤严重烧伤,肾脏还受到感染,带着一身的病。他认识他时,他就带着这样一身可怕的伤痕,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异样的。大概,也只有这里,当所有人的心思都在主身上时,世界的仁慈才是属于他的,说到最后免不了叹息。

      我知道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阿满现在的样子都会出于本能被吓到,可我只要一看到他,就心生柔软。

      或许在我内心深处,是把阿满当成另一个宁浩瀚,我把我和宁浩瀚的故事告诉他,我说我坚信他是因为一些身不由己的原因才不见,他一定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我会一直等他回来,我说过等他,就一辈子都会等。

      阿满不能说话,便摇着头费力地拿着手机打字,他说:“不管什么原因,他一定是希望你能幸福,而他如果还活着却没有回来,一定是认定,你的幸福与他无关。”

      我握着手机沉默,很久以后我才起头,看着他因为伤疤扭曲的眉眼,问:“如果是阿满你,也会这样想吗?”

      没有丝毫犹豫,他点了点头,苍白可怖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那个时候阿满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受到感染的肾脏日益衰竭,已经离不开病榻了。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陪他一会儿,用手机互相交流几句话后,他总是很快就疲惫地睡去。

      而我呢,在他睡去后,会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布满丑陋疤痕的脸和消瘦的身子,泣不成声。


007

      2014年的平安夜,一直病重的阿满突然有了精神,甚至可以下床走路了。

      这座城市从不下雪,我陪着他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看对面的广场放烟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泛着温暖的笑意。

      当世界渐渐安静下来,我扭过头看他,他闭着眼,手温柔地搭在膝盖上,歪着头,一动不动。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说来也奇怪,我竟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我只是抚着他的脸,一遍一遍,轻声低喃他的名字,像用尽我一生的情愫,叫他,宁浩瀚。

      是的,他是阿满,也是我丢失了多年的宁浩瀚。第一次看见他时,我就认出了他。

      我那么熟悉他,他走路的姿势,低头的弧度,都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无人可替代。

      那年平安夜,我在买醉后见到了他。我哭花了脸,拼命跑向他,紧紧抱着他,想要叫他的名字,开口却是压抑的哭声。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宁浩瀚,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毁掉了容貌和声音,可他却不愿意认我了。

      那天在教堂醒来,我就去找了神父,之后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去还原了整件事。

      那年从上海去西部服役的宁浩瀚,下了火车后转乘大巴,路上有疲劳驾驶的司机撞到护栏,客车起了大火。宁浩瀚本有机会置身度外的,可他却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在火舌的炙烤中用手生生掰开了被高温烤得变了形的车门,许多人因此逃了出来,他却受了重伤,失去了容貌、声音,还有陪伴我一生的健康。

      他在医院治疗了大半年,最后踏上了回家的路,却没打算回到我和他的家。

      我以为他消失在了远方,可原来,他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就藏在我身边最近的地方,老死不相认。

      他不想认我,不过是像他说的那样,他认定了,我的幸福不再是他给得起的。

      而我,按照他的剧本陪他在最后一段路上扮演一个陌生人,成全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尊严。

      我叫宁静,我有一个哥哥,叫宁浩瀚,我小时候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嫁给他。

      我二十六那年,终于得偿所愿。

      我穿着白婚纱,捧着白玫瑰,面带笑容,我的爸爸挽着我的手,带我沿着长长的红毯走,红毯的尽头,是定格宁浩瀚笑容的骨灰盒。

      有人说,永远是一辈子。还有人说,永远是一瞬间。

      而对我来说,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就是我的永远。

      他是我黑色世界里不灭的星光,即使只是小小的一点,也能让我一生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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