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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灵,砍柴刀……”手机闹铃响声越来越大,聂攀微微睁开被眼屎塞满了眼角的眼睛,迷糊里摸起手机,“6:30”;点击“关闭闹钟”按钮,他又合上眼,转头想继续睡会。但睡不着,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时间:上厕所10分钟,洗漱5分钟,给儿子煮早餐10分钟,喊儿子起床、穿衣、洗漱、吃早餐15分钟,路上10分钟。一共50分钟,可以赶在7:30前将儿子送进幼儿园;回来路过菜场,买菜10分钟,回住处10分钟,8:00前可以赶到班前会。那么,还有10分钟好迷糊的时间。聂攀这么想着,心安了些。
“昨晚又输了两百六,真混账!”聂攀起来蹲厕所的时候,又想起昨晚跟工友们打牌的情景,“把把就差那么一张牌,不然一把回本,多来一把,就能反赚几百。运气真差,连续输了一个礼拜。”他不信这个邪,“怎么可能天天输呢?一定会转运,一定会赢回来。”聂攀撅着腚,揩屁股的时候暗暗下决心。他已经这么下决心快一个礼拜了,从他这个礼拜输钱的当天晚上起。
聂攀欠着好多外债,不是欠人的,而是各种信用卡债、平台债。怎么欠下的呢?自从七八年前办了第一张信用卡后,他就渐渐过上了不劳而得的滋润日子,这后面的信用卡便一张一张地多了起来;后来又染上了赌彩票的陋习,十分钟一开的那种,输急了,他把身上的信用卡全部刷爆。他也试图奋起过,去学校后门盘下别人不要的小餐馆、去厦门给人贴瓷砖、去广东跟人搞养殖、去深圳跟人跑业务……可惜他干事没啥定力,用朋友郭子的一句话总结就是:干啥啥嗝屁、靠啥啥倒闭,没点屁用。
前两年,聂攀为了躲清静,特意找了个深山老林里的矿山上班,省得在外头一天到晚都接得到催债电话——下井干活,没信号,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小九九:如果,万一,井下出点事,据说矿山是给买保险的,到时候起码也能给老婆孩子条活路。人们都说,“编织幸福美好生活”,聂攀常想,自己把生活的网越织越小了,小到他已没了自由喘气的空间。“还不如一死了之。”有时候,他确实会这么想。
送儿子上幼儿园的路上,儿子手里捧着一盒奶,腾出右手一会指着路旁的枇杷树,“爸爸,这个英语念什么?”一会指着道旁菜地里的青菜,“这个英语念什么?”一会又指向远处的丛山,“爸爸,那个又念什么呢?”小家伙最近迷上了电脑里的《爱探险的朵拉》,总喜欢问这些聂攀不太懂的东西。聂攀是高中生,学是学过英语的,可惜当年就是因为英语和数学不好,没考上大学。
“看来要少给他看点朵拉。”聂攀不回答,心里暗想。他真不会念什么英文单词,只清晰地记得一个“黄色”念“耶露”,这也不好跟孩子解释,说是你爸那时候老看这种片子,就记住了这个单词,便只好催促四岁的儿子快走。
聂攀拎着一小块五花肉,一塑料袋青菜回来的时候,路过公司办公大楼。他看到公司新招的许多年轻人,从公司新建的那幢六层高的“人才公寓”走过来。他们脸上统统洋溢着无忧的微笑,他们身上统统穿着随性的各式各样的衣服,他们只需要在办公室待到中午就能准时下班,中午回去休息,下午又准时下班……聂攀心里又泛出几丝酸味,“什么时候老子也能住进那公寓就好咯,能进机关上班就飞天了!”
“做什么白日梦?”聂攀钻进大白天也乌漆抹黑的老旧职工宿舍楼通道,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换上丑不拉几的浅蓝色工装,戴上安全帽,套上不透气的水胶鞋,最后把矿灯电池别在裤腰上,灯头套进安全帽沿,戴上工作手套,扛起两根钻钎杆,聂攀全副武装地赶往井口边的那两层小楼,开班前会,迟到还得罚十块。
刚走出那乌黑的通道,聂攀又折返,忘记拿他的超大号暖水壶了,不然在井下得渴死。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防尘口罩还在,这回可以放心开班前会去了。
2
“老聂,老聂!”站在台上的何淑芳提高了嗓门。
聂攀居然打起了瞌睡,晚上打牌睡得太晚。班前会讲的全是“注意安全”、“加快进度”、“安全要点学习”之类的老一套,他早听得耳朵起茧了。见台上的何淑芳喊他,他直起身:
“何老板,什么吩咐?”
何淑芳一脸不快:“正经点。在讲你的286中段,注意抓进度!以后开班前会打瞌睡要给你开罚单!”
何淑芳是掘进班班组长。名字很怪,十足的女人名。做事和牌桌上打牌倒都有点女人细心的样子,一个字,稳。聂攀想起两年前初来乍到时,就是跟着何淑芳学打钻。他是聂攀的师父。可能坑口领导就是看中了何淑芳的细心,才让他从普通风钻工升级为班组长。
“太嘚瑟了,不就是当了个班组长嘛。晚上回去叫你把赚我的钱吐出来,还想罚我的款!”聂攀心里嘀咕着,开始跟着队伍下井。
候罐室内挤满了和聂攀一般装备的人。罐笼还在出矿,晚班出矿工的活儿还没干完,罐笼腾不出来装人。
这个地方是真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四周被青黛色的岩壁和混泥土所围绕,空间很大,离着地面足足五十米深,活活一个牢不可破的地下避难室。“什么时候找一处这样的地方安家,其实真挺好。”聂攀每次站在候罐室里,就会重复这个想法。
凿岩作业枯燥无味,聂攀的应付方法是:多凿五厘米,多拿十块钱!因为太缺钱,聂攀总是耐着性子一边打钻,一边盘算着一天忙活下来赚了多少钱。别笑,这方法搁在别人身上可能无效,搁聂攀身上,妥妥的是他每天辛勤工作的最大动力。当然,他也惦记着准时下班,要去找牌友打牌呢。
话说今天打钻,聂攀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妥,右眼皮不停地跳。他讨厌右眼皮跳,相信“左财右灾”的迷信说法。因为右眼皮不时跳几下,他心里就有点莫名的惊慌。这是在垂直深入地下286米远的地方,万一出啥事,可不好玩!
一上午过去了,啥事没有。停钻升井,聂攀正走出罐笼不久,在去候罐室后边的井下食堂吃饭的路上,忽然巷道警铃大作。就听到后面一罐刚升井的人从身后急冲冲地往前跑,边跑边喊:冒顶了,冒顶了!
聂攀撒腿就跑,追上前边大喊大叫的人。矿灯一照,看见是同个中段隔壁巷道的卢一楠。
“哪里冒顶了?”聂攀右手稳着腰间的电池,边跑边问。
“286——105线——采掘作业面——全部塌下来了。”卢一楠气喘吁吁地边跑边答。
“啊呀,老朱的作业面。老朱出来了吗?”聂攀心中一惊,事故地点就离他的掘进作业面不远。他想起来了,刚才出来的时候,路过105线岔道口,似乎还听到里面打钻的声音。
“没有——老朱跟他徒弟——估计——估计都被埋了。”卢一楠似乎跑不动了,逐渐放慢了脚步。
聂攀跟老朱关系还不错,俩人同住在那栋黑乎乎楼道的职工宿舍里,上下楼。平时俩人又在同一个中段打钻,所以经常同进同出上工、吃饭、下井、升井。“刚才还想着是不是要进去喊老朱一起出来吃饭呢,幸好没去!”想到这里,聂攀心里吓出一身冷汗。“我说今天怎么老是右眼跳。还好还好,我给它说出来,破了!”聂攀惊魂未定,前面已经能看见井口投射下来的一丝丝微光了。
老朱跟他徒弟都没了。两天以后,聂攀在参与挖掘救人的队伍里,看到了被灰褐色的岩石紧紧包围着的老朱,他保持着打钻的姿势,斜倒在右侧的岩壁上。防尘口罩遮去了他的大半边脸,只能看见老朱紧闭的双眼,和那沾满了碎石屑的额头,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聂攀看了不禁流下眼泪,在心里默喊:兄弟,走好!
矿山出了死人事故,停产整顿七天。聂攀看到了补偿公告,老朱的一条命,换来83.265万元赔偿款及抚恤金。聂攀久久地盯着这个数字,冥思了很久。
3
聂攀有一阵子没去打牌了,何淑芳来喊他都没去。他还在思考老朱的死,还有那赔偿的83.265万元。
催收的电话和短信依旧如潮水般涌向聂攀。近来他的心绪越发杂乱,老是拆东墙补西墙,似乎不是个办法。仔细算一算账,聂攀发现,每个月五六千的辛苦钱,基本被倒腾来倒腾去的各种手续费和利息所吞噬,而欠着的本金几乎没怎么动,两年前欠多少,现在好像还是欠多少。
这可不行!想起自己在井下的辛苦,还有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各种吞噬,聂攀心里开始痛苦起来。
随着内心这种痛苦的蔓延,一项可怕的计划逐渐在聂攀心里形成,他要制造一起“事故”,让自己不死也至少残疾,为了得到赔偿款。既然没钱还款,相较于天天被催债的长期痛苦,聂攀认为,那还不如来一个短痛,拿赔偿款结束那段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噩梦。
聂攀一改以往玩世不恭的做派,开始认真开会、仔细工作、少言寡语。最初发现他不对劲的是他师父何淑芳,他多少了解聂攀欠着很多外债的事儿,毕竟俩人腻在井下一两年呢。
老朱的事故经过矿里全员整顿教育以后,矿山照常开工。何淑芳特意找了个聂攀休息的日子,过来喊聂攀去他那吃饭。
“老聂,老聂!”何淑芳在宿舍楼下喊。聂攀正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并没注意楼下有人喊他。
何淑芳摸上楼来,直接不敲门就进了聂攀的宿舍。
“老聂,在想啥呢?”何淑芳进屋,左顾右盼,没看见聂攀儿子,“你儿子呢?还没去幼儿园接娃?”
聂攀脑袋一响,糟了,忘记接娃了!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何老板找我啥事?我先去接娃。”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聂攀的宿舍在二楼顶端一间,于是门口走廊的顶头到他房门口,被改造成了一间简易小厨房,里面摆着一孔煤炉,一张自己用木板钉出来的桌子,上面架着一排两孔煤气灶,还有一张同样用来切菜的木架子;靠墙底下,几只白色塑料袋里还装着几根西芹、几只圆茄。
何淑芳踱回聂攀的房间,看到窗口木桌上,一台电脑,边上摆着几本笔记本,还有几本旧书:《现代文艺理论》、《中国近现代小说选集》、《矿山采矿学》……
随手翻开最面上一本笔记本,何淑芳看到聂攀写了一页分行的字,估计是诗?何淑芳这么琢磨着,听到走廊里聂攀和他儿子回来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