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词,百千年前临世,尔后被各种各样或纤细或娇柔或沉缓的声音吟咏,那声音里有万千情绪,它沾染了生气,经历愈久愈发的灵光四溢。我相信,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它们长在时光的缝隙里,生生如此,世世如此。它们出于凡世,却最终跳脱出流俗,成为对永恒的咏叹。时间是溃散的情绪,不论从哪一个出口与一首词不期而遇,你终会发现,你在纷乱中被一束光点亮,因为它依然未改的赤子心性或是自己的怆然而目眩心颤。《生查子•元夕》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是哀切的声音,夜风也随之委顿,在树梢发出裂帛般清冽的声响,一片片地剥落,飞散。
那数百年前的上元之夜,鱼龙尽舞,游人如织,有说不尽的繁华,流不散的旖旎。这时,花市是最热闹的去处。各色的彩灯,形状不同,大小各异,变身作鱼啊兔爷儿啊,被人们拎在手里,挂在枝上。那些灯的蒙面儿像是在春风里漂过了似的,清亮亮的红,清亮亮的绿,再由烛影儿一照,就活泼泼地四散开去。那些光影彼此际会,极融洽地晕散,花市也就深深地笼在一团光亮之中了。不用照得太明,那些钗香鬓影,随着风来,随着风去,有恍恍惚惚的美好;“故烧高烛照红妆”虽是情痴,这时却也未免太唐突了些。不拘士子贩夫,或是再贫贱些的布衣小娃儿,总打扮得比平时光鲜些,他们高谈,看景,也看人,他们是在往春天的深处走呢。
月亮已悬在柳树的梢头。它走得那么慢,又那么快。它怎么能解得等待的心情呢。约好的时刻未到,它偏偏走得那么慢,望得人颈酸,看得人心焦。直到那个应黄昏之约而来的人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一切等待便随着一笼光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可到了两情欢洽的会儿,它又走得紧了,只抬眼一望,它便猛蹿了一截——天杀的哎,你可行得慢些吗,难不成你也是急着要去赴金乌的约?
话说到这儿,接下来该是长久的沉默吧。背过去的身影,掩得住神色不堪,掩不住若有似无的叹息,幽幽地起止,那里面有数不尽的纠缠,道不明,道不明。欲说还休。这一年的光阴终究是作了留白。再起声就是今年。一切仿佛如昨。月啊,灯啊,往昔一样的悬着挂着,让人恍惚。天边月,天边月,它清冷漠然,照得清世上所有来来往往的路,照不清经年变故。当是揣着些愿望吧,——痴缠的人总是如此,直等到人散影消,才知道灯火阑珊的这头不会再有蓦然回首。不应有泪,眼望得空,心怕也是空的。只是往昔潮涌于心,化不开,散不去,都作了啼痕。衫袖泪湿,新痕难掩旧迹,料峭中,只恐春风形迹尴尬,难免被笑作薄幸。
沉湎于往事中的女人的神态怕是最动人的吧,你总不由自主地迷恋上她,迷恋上她的神态,期望从她幽深游离的目光、淡淡的叙述中去找寻些往昔的痕迹。这首词是一个女人的回忆,或者,这首词写的仅仅是个回忆中的女人。它的叙述是如此自然、冷静,就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只着眼于一事、一人、一场景,哪怕是说到至痛处,也只是淡然的交代。形式上的平淡、沉静,和极具画面感的叙述,一起成就了内在情感的阵阵波澜。
只要还没有被时光钝蚀,你总能在和它相遇时和上它的节拍,至于在千年前的那头唱和着的是醉翁还是幽栖居士,谁又会在意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