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的孤独
好人今年十三岁,到了该叛逆的年龄,就是对父母大吵大闹,总说他们从来都不懂自己的年纪。
可他从来没有,并不是父母足够懂他,而是他懂父母,一个嗜酒如命,一个除了打牌便是与人厮混。他感觉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累赘,而他父母也是这样感觉的。他知道,如果他每天不做饭,洗衣服,擦永远脏的地板,他就会被父母赶出去。他曾经很爱这个家庭,微笑面对,努力懂事,却悲哀地发现无人肯为他做出丝毫改变。到了青春期,他开始厌恶这个家庭,厌恶永远醉酒的父亲,厌恶打牌输了就会掐他的母亲。青春期,别的孩子在和他的父母吵架,而他更彻底,他恨他们。
可他又离不开他们,他必须要有一个家,他才可以上学,可以上学的时候说自己有个温暖的家。他爱学校,讨厌铃声,他曾在无人的时候用石头狠狠的砸过响铃,但它依旧无畏地准时响起,未曾慢过哪怕一秒。他用谎言欺骗别人,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好友,真挚的措辞,夸张的表情,总会让朋友感到愉悦,将他视作知己。他还曾和最亲密的朋友打架,以便试出他是否是真正的朋友。他将朋友玩弄股掌,对无意的冒犯铭记于心,他时将以无声的残忍相报。他唯一所爱,就是任何时候的天空,因为天空的遥远仿佛可以将他带去远方,直到他因过度用功将眼睛变得模糊,他开始憎恨以前所能清晰见到的一切,连同天空一起。他发誓,以后仰头只为俯视他人,绝不会仰望天空。
父亲喝醉酒时被车撞飞十几米远,但仍以瘫痪之躯坚强的活下来,并被赔偿一大笔钱。而他母亲却决定让这个大难不死之人死去,把好人送去姨母家,自己则去某个情夫家里呆了七天。好人在回来的路上,将母亲推到在车轮底下,却没有如他所想再得到一笔补偿,因为所有法律都站在开车的胖男人旁边,大家都认为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因自己的不小心突然闯入车道。好人从此便恨上了法律,因为它阻碍自己想得到的。
好人回到家里将父亲的尸体从屋里拖进院子,正如以前将醉酒的父亲从院子拖进屋里,那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费力。之后就对尸体不再过问,直到尸体开始腐烂,布满蝇蛆,邻居循着无比的臭气找到这里,才得以让尸体入土为安。
好人买来一大堆汉堡,他曾对同学说过父母带他吃过多少次,它该怎么吃,在味蕾绽放的滋味如何,对这些他都了如指掌,却不曾真正吃过一次。他大口大口甚至有些疯狂的吃着,吃到又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为止。
上了高中,好人品学兼优,乐观示人,并爱上一个真正乐观的女孩。在学校里,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展现他以为最好的自己,更会在放学后尾随女孩,走她走过的土地,吃她吃过的食物,只有那时他才敢用最灼热的目光看着她,不然就会被她的眼神所伤。他会在她楼下徘徊,只为看见她屋子里的灯光亮起再熄灭,他整夜整夜的未眠,但爱情的魔力会让他在第二天重新注满活力。
可是女孩对一切熟视无睹,他开始带着一把匕首,尾随她走过一条又一条无人的街道,他想拦住她,给她痛苦和爱情。他恨她,更恨怯弱的自己。直到一天,命运将一切安排妥当,女孩路过他的身旁,他紧张的几乎要转身逃走。女孩微笑着,说:你好。那声音恍如黄钟大吕,将他的耳膜震的嗡嗡直响,他的血液一瞬间变得滚烫,而皮肤僵硬如同石化,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虚无之处势不可挡的直击胸膛,他的感官已经失灵,周围的景物开始大放光彩,阳光变成无数颗粒浮在人间。他此生第一次感受到满足,他此时多想用匕首将心挖给她,他发誓将爱她胜于一切。
从此他开始畏惧白天,将自己藏在阴暗的角落,而在孤独的夜晚,他会写下一行行狂热的诗句。好人就在那时养成咬嘴唇的习惯,嘴唇因兴奋被咬破,他亲吻那些永远不会被送出去的书信,血流在纸上,像盛开一朵鲜红的玫瑰。
而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开得无伤大雅的玩笑。当女孩再次路过他的身旁,虽然惊讶他如今的憔悴和孤独,但女孩还是微笑,说:你好。好人却惊恐于周遭的一切没有发生变化,不是在他脑海已经升华的诸多美妙的幻想,没有五彩缤纷又扑朔迷离的世界,也没有金光闪闪颗粒状的阳光。一句无味的你好,让一切都显得可笑,他分不清是哀苦还是愤怒,跑回家将能砸掉的东西全部砸掉,一把大火烧尽那些书信。大火连同房屋一起点燃,他多想就此死去,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让他在最后一刻跑了出来。
上大学以后,他本性毕露,沉默寡言,为人孤僻,整日酗酒。那时他才日渐知晓酒的妙用,酒让人沉醉,沉醉的人更容易接近这个不可捉摸的世界,那时世界就好像被装入玻璃球里,你可以随手的拿起、摇晃、扔到一边。而且谁也不可否认醉酒时随口的诗句,总比那些在脑海千锤百炼的语言更加真挚动人。从那以后,好人就原谅了他的父亲。
他还同一个又一个女人睡觉,用事后无尽的空虚换取短暂的欢愉,他进入一个人的身体,就仿佛进入了一个人的生命,他看不见自己的生命,却可以瞧见别人的。他给每一个和他睡觉的女人说,愿意将心挖出来送给她,但每个女人都只微笑着,认为他的心毫无用处,只要有他的身体就足够了。
而学校不得不开除他,因为他身旁的酒气总会把周围的同学熏醉。他开始工作,为生命碌碌无为。那时,一位大他十六岁的女上司疯狂的爱上他,爱他的郁郁寡欢,孤独成癖。二十岁的年龄,人总会对周围的一切张牙舞爪,出于善意或恶意,但他却不同。女上司先用严母一般锐利的眼光发现他的怯懦和敏感,觉得他就像一只可怜的永远不会发光的萤火虫。接着便深陷他的忧郁深邃的汪洋,觉得他就像一只孤独的随时会死掉的狼。而他利用她,最终爱上了她。
好人遇到此生最大的难题而这难题将伴随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人不都是这样——先被人爱,再学会爱人,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会爱人的。他只会用别人口中的爱去爱她,他曾说:“我这个人很阴郁,希望能为你变得明媚阳光。”而她认为这句话将胜过人世间的一切情话。
他成为最好的情人,给她放纵和激情,他们曾在能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留下那些甜腻的气味。他也是最好的丈夫,为她写下隽永细腻的诗行,为她做全世界的美食,曾有十年之久不见重样。他在庭院植下只会开花的果树,栽下茶花、秋海棠、郁金香等花卉,他曾种下一株玫瑰,对此用情最深,而玫瑰纵情生长,直入云霄,最终被一只飞鸟撞断。他还将不知名的花种散在墙头,致使房顶开满了黄色的花朵。每当徐徐微风吹来,金色的阳光照耀,世界变得朦胧,他会蜷缩进妻子的怀中,仰头如刚出生的小猫般看着黄色的花朵簌簌而落,布满天空,像沉沉浮浮的无数颗粒状的阳光。他愿意用生命捍卫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不得不在夜幕降临时让步。
而她也努力作为他的妻子,虽然大他十六岁,但她保养得当,并有幸福相伴,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她对他毫无保留,愿意让他随时触及她最深处的灵魂。她曾在他忧郁的眼神中深陷不拔,认为那是上帝也无法拥有的眼睛,但出于对他的爱,她更愿意他走出忧郁,但最后却以失败告终。于是认定,忧郁乃灵魂天生自带,除非杀死他,让灵魂即刻升入天堂,否则他将带着忧郁终老,最终堕入地狱。
他们之间也不是完全和睦,比如,他总困苦于妻子过多的感情,他一直认为感情只有爱情这一种。而她也常惊心于丈夫那些太过真实大胆的玩笑,比如,他总想将自己的心挖给她。因为,他曾看过《大话西游》这部电影,只让他明白一点:爱她,就将心挖给她。
这些小隔阂不足以击倒这个家庭,击倒他们的是无常的命运。命运可以轻易的打败一场爱情,而爱情却总对命运徒呼奈何。妻子撞死一对母女,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条生命就此逝去了。这就是生命啊,因思想变得坚韧,又因躯体变得脆弱。妻子手足无措,要去投案自首,交由法律制裁。而他却对法律有极深的偏见,认为法律虽然会保护人们的幸福,但却会在一个幸福被破坏后,去破坏另一个幸福——他们的幸福。所以他将尸体装入黑色大袋中,沉入很远的河底,并带着妻子抛下一切,远走他乡。他本以为过去的日子将会在明天重新开始,却不曾想到,妻子已经在无法被原谅的罪恶中,充满未知的未来里,和无穷无尽的噩梦下被击垮。半年后,用一条白绫上吊自杀,并在遗书中承担所有的罪责。
他再次回到家,试图以迎接父亲死亡的姿态迎接这本该被岁月腐蚀的家,但它却崭新如故,仿佛主人从未离开。而几十年中为妻子种下的花长势更盛,他愤怒于这些花为何不随妻子而去,就如愤怒自己为何独存于世。他对这些花不管不顾,日夜思考,终于在冥冥之中把握住自己为何要留下的原因,这是妻子无形的鬼魂时时在耳旁的呢喃——他要将这些花以不被辜负的价格售予或赠予他人。
他无儿无女,是别人眼中最浪漫的养花人,用尽温柔养着这些永远长势极好的花。而这些花却在某年某月某日一同死去。它们在最后一刻,有的极度灿烂,像要将最后的生命如火一般燃烧殆尽,有的却破败不堪,像风中老朽在弥留之时垂首等死,还有的却无动于衷,花开半朵,让人想象不到它下一刻就要死去。这些花无一例外,都不再留下种子。也是在那一刻,地上的花朵死掉了,天上的太阳为此失去光泽,天空变成青灰色如老旧的墙皮,他听到风的呼呼声,竟然变成一段极美的乐曲,此曲不似人间所有,仿若天空的低语,岁月的叹息,与好人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发生共鸣,让他心神俱醉。他看见墙顶的花瓣又被风吹落,散在空中,那时那刻、那情那景尽历历在目,而身旁却寂寥无人,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盛大的孤独,年迈的身躯缓缓倒下,于人生最后仰望天空,终于等到天空的远将他带往远方。
黄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最终将满城覆盖。
人们用七天的时间清理完那些花瓣,他的尸体才被发现。葬礼上人们庄严的宣称,好人是一位值得被尊敬的好人,他因父母早逝而沉默寡言,但善良使他待人亲切,虽被命运戏弄失其所爱,却勇敢的放下过去,将生活温柔以待。无人指出他有一生都走不出的孤独。世上的孤独太多,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有的甚至绚丽,但更多是悲凉。不管如何,正如好人那样,他的孤独无人问询,不被理解,但他却有所爱一生的人。
肥不腻游不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