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内心拒绝接受,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从来不看我写的小说。虽然我一开始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让她看,而是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在作祟,但在我的认知里,她好像真的不看我写的小说,至于原因嘛,我想可能是我写的太差了,也有可能是她讨厌我这个人,进而殃及了我的小说。
最开始是在高三,那个时候大家都像疯了一样的开始学习,连平时最调皮的学生也开始装模作样地开始向好学生请教问题。而我,我在某个燥热的午后遥想过去,想到了我曾经立志写小说,在精心挑选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后,坐在写字桌前开始动笔,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一样,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喝口茶,但最后那个叫《山洞冒险记》的小说我只写了三四页,然后就被邻居小孩喊着一起去网吧打游戏了,而后我沉浸在穿越火线的世界里,全然忘记了坐在那儿写小说时所拥有的热忱。
那天下午的课堂上,写小说的热情又找上了我,我钻到课桌兜里,找出一个相对干净的笔记本,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可课堂上的老师却不知道我正在做一件十分伟大的事,他以为我在课桌兜里偷吃零食,一个粉笔头直直地打在了我的脑门上,痛得我龇牙咧嘴。不过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断然不能理解写小说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我一直琢磨着该写个什么故事呢,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甚至连晚饭都忘了吃。不过我的哥们儿张凶猛很够意思,帮我从餐厅带了一个饼夹菜,当他啪的一声把饼夹菜扔在我桌上时,吓了我一跳,我正想骂他呢,可他先说话了:“顾望年,你魂儿被哪个小妞儿勾走啦,连饭都不知道吃。”我不想跟他多废话,就说:“去去去,我正琢磨事儿呢。”他倒也识趣,撸了撸头发就走了。
晚上下自习时,我的小说终于有了些眉目,我打算还是写一个冒险故事,名字都想好了,叫《竹咀夜行》,但大纲什么的还没来得及想,教室的灯就被副班长给关掉了。“顾望年,你还不走?坐那儿干嘛呢?”
灵感不能被打断,断了之后它什么时候再找上门来可就说不好了。我带着笔记本和我的小台灯回了宿舍,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小说,虽然捂在被窝里很热,但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说上,也就没管那么多,等到写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像从澡堂里出来的一样。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了,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早自习都他妈的上完了。我想,已经迟到了,再晚一会儿也无所谓,所以我跑到小卖部买了点吃的,边吃边朝教室走去。
语文老师老蒜头正在讲台上批作业,同学们都在叽里呱啦地晨读,听得我直犯困。老蒜头这外号是张凶猛起的,就因为有天早上他来给我们上早自习,应该是起晚了,没来得及梳头,导致发型和蒜头一模一样,再加上他四五十岁了,蒜头前面加个老字也是相当合适的。我弯下腰,打算趁语文老师不注意溜到座位上,但我刚走到教室后面,就被那老奸巨猾的东西发现了。他把我叫到讲台边上,问我昨晚是不是偷牛去了,我说没有啊,我昨晚在被窝学习来着,学着学着忘了时间,今早就起晚了。他说你放屁,就你那儿懒怂还知道熬夜学习了?一般来讲,这个时候用沉默来应对是最机智的想法。
但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笔记本,让我拿给他看,笔记本万万是不能交给他的,如果给了他,那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更何况,里面还有一点点的少儿不宜,虽然他不是小孩儿,但我是小孩啊,这东西被看见了还怎么得了。
我还是不说话,他见我开始犯犟,就试图从我手中把笔记本夺过去,可他没想到,我这回是认真的,我拼尽全力都要保住这个笔记本,为了我的小说,为了小说能让阿清看到,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妥协的。笔记本在争夺中都变了形,我心疼极了,我一狠心,打算朝他咬上一口,他反应也快,立马松开了手。这时候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讲台上,他也知道再和我争下去他自己会处在一个不利的局面。然后他指着我的鼻子,怒斥道:“顾望年,你给我滚出去,今天早上的课你就站在门外听吧!”
行,既然他都这么生气了,那我也就不好再跟他对着干了。我抱着笔记本走出了教室,站了一会儿后我觉得又累又无聊,为什么不干脆再走远一点呢?我心想。于是,我跑出教学楼,跑过学校小花园,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操场上。
真可惜呀真可惜,早上九点钟的操场,是多么好的一个去处啊。太阳暖暖的,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云彩,一个人也没有,真安静,真惬意啊!可惜我上了两年的高中,都没体验过,不过好在,老蒜头在这最后一年里给了我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得好好享受一番。
我掏出怀里的笔记本,趴在塑料篮球场上开始写起来。其实在夜里的时候故事我已经写的差不多了,但最后有个主角的死法我一直没想好,还有就是一些错别字和标点符号我得改改。我正写得入神,突然觉得屁股上挨了一脚,我扭头一看,杨大炮!年级主任!
“趴这儿干嘛呢?”他训斥道。
我镇静下来,说:“我们老师让我在这儿补作业呢。”
“让你趴这儿补作业?这像什么话,领导看到了影响多不好!滚回教室去。”杨大炮手叉着腰,指着我的小脑袋说。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好地方。我看见杨大炮朝着厕所的方向走了过去,如果他是拉大号,那我真希望他没带纸!
我摸回教室门口,屁股一撅,趴在窗口继续修改我的小说。临下课时,终于被我写完了!你们知道那种成就感吗?我知道,那一刻我好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拿到了七百多万元的奖金!激动,真激动!
老蒜头终于想起了我:“顾望年,进来!”
我把笔记本往窗口的那个同学桌子上一扔,朝着老蒜头走过去,他现在再怎么批评我,辱骂我,我也认了,谁让我的小说已经写完了呢,我不会跟他计较的。
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后,老蒜头就让我滚蛋了。我立马跑到窗口那位同学那儿,拿回了我的本子,然后把阿清的同桌赶走,坐在了阿清的旁边。
我用胳膊支着头,对阿清说:“阿清,这是我写的小说,你看看。”
她连头都没抬,说:“放这儿吧,我有空看。”
不过我没有感到灰心丧气,毕竟她还没看我的小说,等到她看过之后,她对我就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我这样幻想着。
很不幸,一直到毕业,她都没顾得上看我的小说,因为高三的学习实在太紧张了,大家整天把头埋在各科卷子里忙活,至于我的那个笔记本,你传过来我传过去,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给弄丢了,阿清也就彻底没机会看了。
我本来想着把那个冒险故事再写一遍,可是实在没时间,我也被高考弄得头大,开始用功读书了。好在我天资聪慧,努力了最后两个月,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开始重操旧业,打算再写一个小说,这个小说算是一个船长的传记,我起名叫《崤函船长》,不过我们那儿连个湖都没有,哪有什么船长呢,所以,全靠我瞎编,好在那时候我年轻,想象力丰富,还是顺利地完成了那个故事。
《崤函船长》是写在信纸上的,我又跑到太阳鸟公园偷偷折了一朵玫瑰,把挑选下来的最香最美的几个花瓣夹在了信纸当中。我在学校门口买了一个淡紫色的信封,把小说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然后用一张蜡笔小新的贴画封了起来。
那天下午,我满怀期待,走在银河路上,两边的女贞树在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我想象着阿清看了我的小说后,捧起我的脸,对我说:“顾望年,你好棒啊,你将来有可能会是一个大文学家呢!”我就这样一边幻想,一边走到了阿清的家门口。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我问他:“阿清在家吗?帮我把她喊出来。”
小男孩仰起脸,用鼻孔瞪着我,说:“你找我姐干嘛?她不在家,哎,你是不是想追我姐?”
好家伙,这也太早熟了吧,再怎么看那小孩也不超过十岁的样子,他不像是阿清的弟弟,倒像是阿清的爹,生怕自己的女儿被猪拱了。我呸,我可没说我自己是猪啊。
我笑盈盈地对他说:“我是她的同学,你帮我个忙,等你姐回来,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
“这是不是情书?我姐可看不上你这种人。”说着就把信从我手里抓了过去,然后关闭了大门。
我越想越生气,我这种人?我哪种人?我看了看自己,一双人字拖,一身短袖短裤,虽然有点脏,头发也没来得及洗,但好歹也算是个人样儿吧。
我又敲了敲门,开门的还是阿清的弟弟,我照着他的头上来了一巴掌,说:“你刚才怎么说话呢,我哪种人?说不定我未来就成你姐夫了!”
“做梦去吧你!”啪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第二天我正在午休,我听到敲门声,迷迷糊糊地去开门,竟然是阿清,她一定看过了我的小说,说不定是来找我约会呢。
阿清质问我:“你昨天打我弟干嘛?”
我打了个哈欠,说:“没有啊,昨天我就拍了一下他的头而已。”
她把那封信扔给我:“给你的小说,以后别再烦我了!”
我把那封信反过来,发现蜡笔小新还在,于是追出门,朝阿清的背影喊:“你怎么没看呀?”
她头也没回:“就你还想写小说,别做梦了,我弟的日记写得都比你好!”
我靠着门愣了好大一会儿,为什么?为什么不看看再下定论呢,一个未来的文学大师专门为你写的小说啊,为什么不看看呢。
我不甘心,于是跑到隔壁巷子,找到了张凶猛,他正在家里玩一款叫做忍者神龟的手柄游戏,看见我来了,招呼我过去和他一块儿玩。我在他身旁坐下来,说:“我现在没心思玩游戏,你帮我看看这篇小说怎么样。”虽然我知道张凶猛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文学气质,但眼下我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我急需一个人的认同,哪怕他是连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知道的张凶猛。
张凶猛一边看还一边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十几分钟之后,他放下小说,对我说:“确实有点小说的样子,不过,还需要继续努力呀!”他妈的,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我万万不能接受,张凶猛的评价都只是“有点小说的样子”,看来我还需要继续努力。
九月份,是我进入大学的日子,刚开始觉得什么都新奇,做什么都充满激情,不过没坚持一个月就蔫了,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开始在床上躺着,一边翻着床上堆着的乱七八糟小说,一边思考那些小说家是怎么把小说写得那么好的。
十月份的一天,室友阿词从外面回来,扒开我床上的帘子,对我说:“外面社团招新呢,可热闹了,你不去瞅瞅?”
好久没出宿舍门了,迈出宿舍楼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刺眼的阳光差点让我晕了过去。学校的主干道上果然热闹极了,什么滑板社啊,魔术社啊,广播站啊各种各样的社团都在招新,我觉得自己像在赶集。
那天下午,我加入了学校的一个文学社,叫“清风文学社”,不得不说,那名字真土,如果我当时不是大一,而是一个初中生,我可能会觉得那是个好名字,因为我初中的时候网名就叫“清风洗狂”,当时看完周星驰的《武状元苏乞儿》,我在片尾曲中借来了这个名字。
不过,清风文学社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文学社,我想着进去混混,说不定能教会我写小说呢。我跟着那群社员在周末搞了几次活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来错地方了。社长赵公子(这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搞这些活动完全是为了泡妞,对文学一窍不通;诗人“火车头”(自诩的),倒真的写了几首诗,我看了,狗屁不通,牛头不对马嘴,像是精神病写出来的;陈胖子,纯粹是来凑数的,别人告诉我,他是因为别的社团都不要他才来文学社的……
就是这么一帮人组的文学社,我竟然妄想从这儿学点东西,简直是做梦!我怕我还没学会写小说,先学会泡妞了,又或者先变成精神病了,这两者都太对不起我的阿清了。
我退出了文学社,又回到宿舍,开始孤独的文学之旅。一连好几天,我都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一动不动,构思着我的下一篇小说。
阿词又扒开我的帘子,说:“你也不知道出门晒晒太阳,发霉了都。”
我有气无力地说:“发霉倒不要紧,我怕饿死,有吃的吗?”
阿词指着垃圾堆一样的桌子说“我就是怕你饿死,给你带了烤肉饭,别躺着了,起来吃吧。”
吃饱了饭,又有了困意,倒头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我问室友阿源要了一根烟,跑到走廊里抽了起来,两口下去,我就受不了了,晕头转向,差点摔了跟头。我把烟把儿踩灭,回到床上开始动笔写小说。
这一次,我准备写一篇浪漫的青春小说,名字叫《银河之舟》,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完工了。这依然是一个假想的故事,不过它很浪漫,而且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阿清。
后来我把这篇小说寄给了在杭州读大学的阿清,那几天我心情忐忑,坐立不安,期待着阿清的回信,等了两个月,都放寒假了也没收到回信,我才彻底放弃了。
不,我只是放弃了阿清的回信,并没有放弃写小说。她从来不看我写的小说,我也很多次想过这个问题,最后确定了是她不喜欢我这个人,并不代表我写的不好,因为,我的小说她从来都没看过!
她从来都不看我写的小说,这件事就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后来我喝了一整瓶醋,把这根刺给软化了。这瓶醋是另外一个女孩,她在学校的杂志上看到了我写的小说,找到了我们宿舍,当时阿词刚好出门,碰到了她,她问阿词:“请问顾望年同学住在这里吗?”
阿词跟她开玩笑,说:“对,是住这儿,不过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这种话她也信,“啊,他怎么死了?”她惊呼道。
阿词还在跟她开玩笑,说:“饿死的,就那张床,不信你自己去看。”
我怕吓着人家姑娘,就赶紧说:“我没死呢,他跟你开玩笑的,你先别进来,等我穿个裤子。”
她说明了她的来意——她在校园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小说,她也是文学爱好者,所以想和我交个朋友。
我的心里只有阿清,不想和别的女孩发生任何关系,所以我对她说;“行,没问题,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她摸不着头脑,说:“就这样吗?”
我回她:“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她好像意识到我是个怪人,识趣地离开了。既然她能来找我,就说明我写的小说还不错,得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肯定我还是十分开心的,这让我又来了劲。
我趁热打铁,又写了两篇小说,《悲歌》和《愚人城堡》,都是基于我的大学生活,不过大部分是瞎编的,因为写真事实在太无聊啦。后来我还写过一篇很迷幻的小说,叫《红青蛙》,因为那段时间我老是做梦,梦见阿清,梦到我坐在教室里念书。醒来后我就写了那篇小说,然后按照习惯把它寄给了阿清。
就这样,大学四年里我一直给阿清寄我写的小说,断断续续一共十二篇小说,她一封信也没回。有一年放暑假我在朱阳镇碰到她,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她说她忙着学习,忙着考证,忙着考研,没空搭理我。然后,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顾望年,你现实点好不好,别做梦写小说了,你要是再写下去,你会饿死的。”
一直等到她走远了,我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来,我真的是在做梦吗,我真的会饿死吗?我不知道,我不能接受。她从来不看我写的小说,是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我写的小说,可这又能怎么样呢?爱看不看!我仍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不看,会有人看的,一定会有人看的,我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