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我一个真实的白日梦。
春日里,雨后的竹林里弥漫着一阵阵清香,那是雨的味道,竹的幽香。我走在道上,似在往家回去。四野无人,独我一人甚觉孤寂。
我又走一阵,在不远处,瞧见一位老者在道旁拾捡落叶。我走上前,问候了声。老人见了我,似乎很惊讶,问:“小伙子,你怎么会到这里?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有些莫名其妙,说:“我往家走。”老人没说什么,捧起一大摞竹叶,往道旁石阶上走去。我顺着他离去的背影望去,那是一段极为陡峭的台阶,台阶延升也是极为古怪,往左一层,十数阶,往右一层,十数阶,且高度近乎几层楼,来回往复,约有九层,直通向山腰的石洞。我着实好奇,便驻足停看。
老人虽手中有物,可脚下却如履平地,数分钟间已到山洞口,浑不是已入高龄之人。老人微笑着回过头:“小伙子,你要上来吗?”我迟疑了一下,不知不觉间已踏上了台阶,步步向上,来回往看,台阶旁现出许多佛龛,佛龛中佛祖菩萨均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在老人数分钟间登顶的台阶下,我却整整走了半个小时,似爬了一整座山。登临最后一层时,我抬头仰望,老人依旧在那慈祥地微笑着等我。我又走了几分钟,才到了老人身旁。
老人说:“小伙子,你很好,来屋里坐坐。”我心想此处哪里有屋,转眼间见山洞就是屋子,屋子就是山洞。老人走进去,我也随步跟进去。老人放下竹叶,随手一指,说:“坐吧。”我坐了下去,问:“老先生,您在这里多久了?”老人笑回:“一甲子,六十年了吧。”我又问:“为何来此?”老人道:“这里相当清静,也不需要考虑很多事情。”我环顾一周,屋里甚为潮湿,绿苔青根,却也不失为一种清雅,甚是安逸。我从城市中来,那里的吵闹与此处相比,甚是格格不入,不由得感慨老人或许是对外面的世界失望万分。而到这里,只想享受宁静,城市是喧嚣的,这里是安详的。世界永远是两个面的,而我们的人生往往在不同时期却只能选择其中的一面作为立身之所。
老人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品了一口,满腔竹叶清香,滋味甘甜可口,回味无穷。老人又笑道:“这里的感觉不错吧。”
“确实不错!”我站起身,“在城里可没有这样的安静。”
老人说:“如果觉得舒服,就在这休息会吧。”我确实有种沉沉的睡意袭上心头,心中一惊,冷汗一层,暗叫不好。老人却十分开心,说:“我这里有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一听。这个故事可以让你有种身临其境的滋味,不知道你要不要试一试。”此刻已由不得我做选择,睡意已让我脚步不稳,身体后仰,躺在了一旁的石床上。
老人不慌不忙,缓缓说道:“这是一个发生在人间与地狱之间的故事,多年前有一个和尚,姑且以法号慧恩称之,他自小跟着师傅学佛理。慧恩为人聪明,佛法道理一点即通,师傅对他也是极为看重,把自己能传授的尽皆传授。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寺院老住持圆寂,住持之位空虚,原本接替的应该是师傅,可是不知为何却变成了师叔。在第二天的夜里,师傅也不幸圆寂。小和尚一时不知所措,又过了些许日子,师叔竟以慧恩踩死了一只青蛙,而以犯杀戒之名欲将他赶出寺庙。慧恩不从,师叔则以棍棒将他撵赶。慧恩从小生活在寺庙,哪里见过外面的世界,不久就被人骗去了所有的盘缠,又被人诬陷玷污良家少女,被官差捉拿。小和尚走投无路之下,终于以跳河自杀的方式结束了悲惨的生命。”说到这里,我脑中仿佛一刹那间感受到了慧恩的无奈、绝望与痛苦。那股万般无可奈何,人间从此不值得的情绪在心间、脑中、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盘桓,挥之不去,眼角不由得落下了泪。
老人微微一笑,又说道:“可是故事并没有结束。到了地狱,阎王以他在人间的恶行,判他入鞭打地狱,才能转世投胎。而这一层地狱,他需要经历十八年的时间。慧恩在人间已受尽了磨难与痛苦,可为何在地狱里,依旧还要受这些折磨。天理公道,王法何在。可在地狱,认天理、王法有何用。在阎王的一声令下,慧恩开始了这十八年的苦难。鞭打地狱的酷刑,则是非人的痛苦,用牛筋、钢刺与麻绳制成的鞭子沾上盐、辣椒、酸结合的液体,往穿着薄衣的慧恩背上一鞭又一鞭地抽下,一共要抽足三十六鞭为止。抽完之后,又被鬼差将衣物从身上猛然撕扯下。抽完三十六鞭时,慧恩身上的衣服和皮肉早已黏在一起,撕下来的一瞬间,那一瞬间的刺痛及接踵而来的阵痛,仿佛一把又一把的针扎在心脏,止住了血脉。这种痛,到了夜里子时才能消散。而到了第二天依旧要经历昨日的酷刑,慧恩这才知道子时的痛苦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痛的开始。因为皮肉之痛不过是一瞬,而心里上的痛会在每一次子时开始加剧。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中始终有个信念:既然自己能到地狱,那师傅圆寂后也定来了地狱,却始终不曾听说。正因为有这个信念,才能让他这么坚持。因为在人间寺院的那段时间里,他隐约打听到师傅的圆寂是师叔一手策划的,而自己则是师叔的牺牲品。他要坚持,坚持到师叔也圆寂后来到地狱的时候,而他的这份坚持也感动了每日为他撕扯衣物的鬼差。原先从最初三个月的大喊大叫到如今的一声不吭,并不是因为他习惯了疼而是因为即便痛入骨髓也要存在下去,而不是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我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悲戚不已,仿佛自己便是慧恩。那一次次鞭打,一次次撕扯的痛,却是真实能够感受的。我不由得痛的趴在了床上,哀嚎不已。
老人依旧没有停止说话,意味深长地望向洞外的竹林:“慧恩每天承受的痛苦可比你现在还要难受的多。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他师叔。可这一天已经是他受难的第十五年第三百三十二天了。而在这近十六年时间里,他早已通过鬼差搜集了师叔在人间的恶行,写成血书。在师叔下地狱的当天,通过鬼差递给了阎王。阎王知晓并查明真相后勃然大怒,命鬼差将师叔送进了油锅地狱,并且取消了他转世轮回的机会,从此与人间无缘。而慧恩的表现在鬼差的汇报下,终于让阎王放过了他,并让他转世轮回去了。”
说到此处,一切归于平静。我身上的痛处也烟云消散,泪痕未干,沉重地问:“转世之后,他的命运可好?”转念一想,他为何还要转世?
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有些舒展:“人间即是地狱,地狱即是人生,转世与不转世其实也没有区别。”我的神思仿佛在呆呆地凝视着老人深邃如银河的双眸,他回答了我心中想法。
老人又说道:“生时一场梦,梦醒亦生死,在人间不过一场梦而已。小伙子,你觉得现在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猛听此言,我油然一惊,睁开眼来,发现我竟趴在床上。我看着老人,问:“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
老人点点头。我诧异着为何如此。老人说:“你在你的梦里只感受到慧恩的经历,醒来后却一事没有。可慧恩却是在人间与地狱毫无翻身的情况下来回了一趟。他却无法如梦,或许这就是他的梦。他又多么希望这真是他的梦,当然对于转世的他来说,前世还真是一场梦。可那样的梦太过真实,真实到皮肉之痛尤在,心灵创伤尤存。”老人讲这话时从最初的平静,慢慢转为激动,最后归于平静。
我似乎有一种预感,莫非慧恩在此洞中也静静地坐过,面容安详,静得穿越世间。老人的激动是原因,我入梦是原因,可这又从何知晓。
我出了石洞,洞外依旧雨露清新。老人站在我身旁微笑,忽然之间,我背后出现一双手猛然一推。我不由得向前跌步,脚下未稳,踉跄间一脚踩空,从台阶上坠了下去。
“啪嗒”一声,我猛然惊醒。我躺在自家床上,这一切又是一个梦,而现实依旧如此。那这个世界是人间还是地狱?
(此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