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十年不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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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他。

在镇上最大的茶楼,备下一张桌,一盏茶,一醒目。他一身布衣,眉目如峰,口中说着,那些我不知道的过往。

“哪来的叫花子,快滚!”茶馆老板在门口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差点摔倒,“滚远点,别挡了爷的生意。”

我悻悻地拍拍身上的土,冲他吐了吐舌头,“祝你早日关门……”

茶老板作势要来打我,我吓得撒腿就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少挨打就少挨点。

等跑到街角,我兀自停下来。刚刚他讲到哪个王点了烽火戏了诸侯,后来怎么样了?

反正我就是个要饭的,在哪要不是要呢?想到这,我就蹲在镇子口,等他出来。

听说他是有名的游走说书人,这场说完,自是要离开的。

下午时分,我困的在树下打着瞌睡,一个歪头就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抬头正看见他走过去。

巧了!我慢悠悠的跟在他后面,以后就能听故事,或许还能把没听完的那段给补上。

随着他走了三个镇子,两个村子,听了白娘子和许官人的故事,知道了隋唐有个英雄叫罗成,还知道有个女皇帝叫武则天,对了,当朝第一个皇上听说以前也是干我这行的。

那日,春风吹开了路边花,空气中都带着些许甜。

他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我嘴里正咬着半块干馒头,我环顾下四周,除了我也没别人。便把那馒头揣在口袋里,用手擦擦嘴,瞪着我还算大的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跟着我?”

“我想听故事。”

“就这样?”

我歪着头,“不然还怎样?”

他低声笑了,“有趣。”他低头看着我,“怎做了小乞丐?”

“因为没人管,不要饭活不下去。”我心里犯嘀咕,这人,怎还称我乞丐?就是个小要饭的呀。

“那跟着我吧,以后有很多故事听,如何?”

“不要钱?”

他又笑了笑,“不要。”

我点点头,若能如此,那真是极好。

他为我备下新衣,为我准备了女子用的简单首饰。换衣服的时候,我还是把剩下的那小半块馒头吃掉了,有次路过私塾,那里面的娃娃好像就念着“粒粒皆辛苦,”我身为叫花子,更要有叫花子的自觉不是。

可我不会梳头,自己把发髻弄的歪歪扭扭,他瞧见了,又笑话了我半天。然后拿过梳子,为我梳了头。

那年,我十二岁,他二十二岁。

他说,他叫穆清。

我说,我叫静姝。

他让我以后叫他穆叔叔。

才不,想占我的便宜,休想。

穆清,就叫穆清。


随他走过快二十个城镇,听他讲过不下五十个故事。可是,连日的疲惫,我的脚终是肿起来。

“怎肿得这样厉害?”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唉,跟着你,比我做叫花子都累。”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这脚,还是第一次肿成这样。”边说还用手指点点红肿的地方,嗯,真挺疼的。

他二话不说,将我背起,就向附近的医馆走去。等在医馆敷了药,他又要背我回来。

“别,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我有些不好意思,最近跟着他,好像有些胖了,就他那小身板,我实在怕压坏了他。

可他执意不肯,旁边的小医官还帮腔道,“你这脚,挨不了地,还是让他背回去吧。”

这下,他更有理了,背起我就往回走。

我不安分的在他背上蹭来蹭去,“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叫穆叔叔就放你下来。”他笑着说。

“不叫,就不叫。”我撅着嘴。

“不叫就不放。”

“不放就不放……”

吵着吵着,我也累了,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和他一起后,在哪我都睡的极安稳……


三年后,我十五岁,他二十五岁。

冬已逝,冬寒仍在,花已开,花梦未醒。

我不再让他为我梳头,也不再整日跟在他身后。

夜半,泛凉。不知道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声声催人,断肠。

他越发愁容不展。

“穆清,你怎么了?”我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瞧着他,心里有些担心。

他没有抬头看我,只低声说,“静姝,我该回家了。”

回家,回哪?

“三年了,我离开她,已经三年了。”他喃喃自语,全然没顾及尚在他身边的我。

我走出屋子,举头望天。她是谁,令穆清牵挂了三年的她,究竟是谁?

十六岁那年,我随他回了他日夜牵挂的家乡。那是江南的一处水乡,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遇到的一位爷爷,还以为我是穆清的小媳妇。

切,我才不是,我才不要嫁给穆清。我心里暗暗嘀咕,他却板着脸,看也不看我。切,娶了我,还委屈了你不成?我心里暗暗骂道。

进了家门,他轻轻唤道,“玉瓒……”

声音温润动听,他从未那样唤过我。

可无人应答。

后来,隔壁的阿婶告诉我们,那个叫玉瓒的女子,上山采药去了。

南方多雨,快傍晚的时候,这雨越来越大,可玉瓒尚未回来。他急得拿了一顶蓑帽就出去了,我不识路,却有些担心,打了一把伞也追了出去。

走出不远,就看到他背着受伤的玉瓒,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微微失神。

雨水顺着竹伞落下,细细密密的帘,遮住我的视线。我想走上前为他和她撑伞,却又觉得,他们应是不需这把可以遮雨的伞吧。

转身,离去……

那雨还在下,还在下……

落地成圈,圈圈圆圆圈圈,圈住,他和她……


十八岁那年,穆清和玉瓒行了夫妻之礼。我扶着玉瓒,送她与他,拜了天地,又送她,入了洞房。

那夜,洞房内,温柔软语,帐幔轻扬。

那夜,花亭中,苦酒一杯,良久无言。

我想哭,却不知为何哭。自己的叔叔成家了,自己为何如此悲伤?


二十岁那年,有人来提亲,穆清以我年纪尚轻不懂事为由,婉拒了对方。

我托着下巴,看着池塘里的荷花,想不明白。我怎就年纪轻了,我怎就嫁不得人了?

穆清只轻轻挨着我坐下,低声问,“还听故事吗?”

我向旁边挪了挪,不高兴的答了句,“听腻了,你讲的那些,我都听了很多遍了。”

说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往回走。

只听他不真切的说了句,“还是有腻烦的那天……”

其实,我没听够,只是,我没告诉他。


二十二岁那年,他三十二岁。

他突发急病,花了大半的积蓄,却搭进了一双眼睛。

他日日夜夜的发脾气,玉瓒却从不安慰,也从不阻止,只冷冷的看着他。

那日,他刚刚睡下,我看见玉瓒,正收拾行囊。

“你去哪?”

玉瓒抬头看我一眼,不耐烦的说,“去哪,用得着你管吗?”

我走过去,按住她的手,“穆清现在需要你,你不能离开他。”

“呵呵……需要?那我最需要他的那三年,他不还是走了吗?”

我有些疑惑,只愣愣的看着她。

“他告诉我,他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这一走,就是三年。”她有些激动,眼中有泪,却迟迟未流出来。

“可他,牵挂你,回来了,娶了你呀。”我松开我的手,轻声说。

“牵挂?”她冷冷笑道。“你知道吗?他瞎了以后,他告诉我,让我把剩下的积蓄都给你,让你走,你知道吗,他让你走……”

“为……为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了。

“因为,他不想拖累你。”玉瓒的脸微微有些扭曲,“他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我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她,拿着东西,头也不回的走掉。

情这一字,早已面目全非,我又何必,帮穆清挽留呢?

只,他心里的人,又怎会是我?

夜深,我轻轻走进他的房。他应是在梦魇之中,口中呢喃的名字,不是玉瓒,而是静姝。

在梦里,我是又不听话了吗?是又惹他生气了吗?


次日,我端着清水,为他洗脸穿衣。

我未说话,他也安静的,未曾开口。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的发,和初见时一样。

初见时,他口中讲着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还是众人都喜欢的说书人。

可如今,他口中不肯再说那些故事,再也没人听,而他,也没有人再爱……

没人爱了吗?

或许,我是爱的吧……

是他,不嫌弃我是小叫花,给我应该有的生活。

是他,带我走遍万水千山,不曾离弃我分毫。

是他,心里有我,却从不开口,让我以为,我只是个臭丫头。

我想,我是爱的吧。

“玉瓒,静姝走了吗?”他轻声问。

我没吱声,只拿过湿毛巾,擦过他的眼。那双很有神的眼,现在却黯淡无光。

“走了好,她跟了我十年,我却不愿让她离开我。”他絮叨着,“等几天,你也离开吧,静姝不在了,你留下来,也没意义了。”

听了这话,我竟手滑打翻了水盆。他转过头,轻声问,“玉瓒,没事吧?”

我只默默的收拾地上的水,可眼泪就不自觉的流出来。

“玉瓒,我对不起你,我没想过,我会喜欢静姝,那样喜欢……”他依旧在说,“我恨,自己比她早出生十年……”

若没有这十年,是不是穆清就会和我在一起……

我低低的哭着,他也没有安慰,只不停的重复,“若没有这十年就好了……”

我慢慢起身,轻步走过去,伸手抱住他,“穆清,静姝不在乎这十年……”

“你,你怎么……”他顿时慌乱了。

“因为,静姝愿意,跨过这十年,陪着你……”

“静姝,静姝……”他紧紧拥我入怀,默默念着我的名字。


十年前……

穆清,你说,为什么那个王只为博美人一笑就戏了诸侯失了天下,他是不是傻?

我不知道,但我想,若有一日,有个女子赖在我心上不走,我也会变傻吧。

……


名字出自:

《诗经•荡之什》:吉甫作涌,穆如清风。

《诗经•邶风》: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诗经•文王之什》:瑟彼玉瓒,黄流在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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