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愁思正茫茫，独立四顾时激昂：柳宗元诗脍炙人口三十首解读
@铁山青士（笑独行）[编注]
铁山青士按：前此在读赏高文、屈光选注《柳宗元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初版）所收五十五首柳诗基础上，在下曾以诗友乐府整理原创之长篇文帖《柳宗元诗众家集评》为主要依据，精心采撷柳宗元诗英华四十九首，同时根据《柳宗元选集》增补八首，以成《柳诗“万世不能磨灭”，人生“得一二首似之足矣”：柳宗元诗撷英五十七首》长篇文帖，由于篇幅巨大（上下篇合计约不下于21500字），有集评而无解读，直接摘取自诗友原帖之繁体字亦未转为简体字，故不甚受圈中诗友同好、好友看官欢迎。有鉴于此，在下乃勉力从五十七首中选取脍炙人口之三十首，精心加以注释并有限推举古近诗评家评议以进一步彰显原诗之美，还希望能得到圈中诗友同好、好友看官认可。
【上篇】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迳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迳，同径。）
铁山青士按：苏轼称赏该诗道：“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清马沅《唐绝诗钞注略》品评该诗称：“诗中有画，‘千’‘万’‘孤’‘独’，两两对说亦妙。”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谓“此诗读之便有寒意，故古今传诵不绝”。
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簪組，冠簪組绶也，皆仕宦行头。偶似山林客，此句可以证明柳宗元并非正宗“山林客”。夜榜，犹言夜船；榜，船桨也。）
铁山青士按：《唐诗品汇》引词人刘辰翁语品评该诗称：“境与神会，不由思得，欲重见自难耳。”清陆蓥《问花楼诗话》云：“先广文尝言：……柳子厚《溪居》诗‘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田家》诗‘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此岂画手所能到耶？”高步瀛《唐宋诗举要》称赏该诗“清冷旷远”。
与崔策登西山
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
连袂度危桥，萦廻出林杪。
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
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
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
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
生同胥靡遗，寿比彭铿夭。
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
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
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
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
（萦廻，同萦回，廻为回之俗字。林杪，林末也。西岑，即西山，以其小而高，故称岑。九疑，即九嶷山，又名苍梧山，在湖南宁远，传为舜帝归魂之所。洞庭，于西山顶北眺可见洞庭湖，故有此意象。迥，远也。两仪，即天地。景，通影。颓波，逝波也。递，绕也。篠，同筱，细竹也。胥靡遗，胥靡之所遗也，古称服劳役之刑徒为胥靡。比，一作等，以“等”与上句之“同”义近，故取比。彭铿夭，即彭铿之为夭；彭铿即彭祖，传铿为其字；《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曰：“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蹇连，往蹇来连之省称，意为往来皆难。颠踣，跌倒也，踣音跛。幽眇，本义为精深微妙，此处引申为深暗难测。悄，忧也。偶兹，与兹相偶也，犹遇此。淹留，羁留也，逗留也。）
铁山青士按：苏轼谓该诗与《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远出[谢]灵运上。”（语见《东坡题跋》）明陆时雍《唐诗镜》称赏该诗首四句“语堪入画”。
夏初雨后寻愚溪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
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
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颔联，谓引持手杖试探荒泉深浅，解握衣带围量新竹粗细。营营，往来奔走貌。啸歌，长啸高歌也。静，平也。燠，热也，音玉。）
铁山青士按：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品评柳诗谓：
[《溪居》]“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夏初雨后寻愚溪》]“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赠江华长老》]“风窗疏竹响，露井寒松滴”，
孰非目前之景？而句字高洁。何尝不澹？何病于浓？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贝叶书，佛经代名词；贝叶本为贝多树或菩提树之叶，裁为梵夹，用以写经，相传可保存五六百年。真源，本源也，此指佛理真谛。妄迹，虚妄事迹也。遗言，指佛言。冥，深邃也。缮，治也。熟，练达有成也。）
铁山青士按：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引宋范温《潜溪诗眼》语谓：“向因读子厚（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真妄以尽佛理，言行以尽薰修，此外亦无词矣。‘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盖远过‘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诗人元好问称赏该诗“深入现窟，高出言外”。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杨慎语称赏该诗：“不作禅语，却语入禅，妙，妙。”
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虹蜺，彩虹也；相传彩虹有雌雄之别，色鲜丽者为雄称虹，色暗淡者为雌称蜺；蜺音倪，一作霓。捎，拂掠也。砉然，象疾速[俯冲]之声，砉音豁。翮，指翅翼；翮本义为羽根，音合。翦，同剪。摧藏，摧伤藏匿也。攫，抓取也，音爵。苍茫，广阔无际貌，此处指天空。清商，指金风，即秋风。假，凭借也。）
铁山青士按：该诗风格尖利峻刻，情怀沉痛可感，托物言志弦外有音，楚骚变声实亦堪奇，惜前人多疏解而少评议。
南磵中题
秋气集南磵，独游亭午时。
廻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逝，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秖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磵，同涧。亭午，正午也。廻风，即回风，旋风也；廻乃回之俗字。沦漪，亦作沦猗，微波也。逝，一作远。失路，丧失路径也，谓无路可走。秖，同衹，即只。後來者，之后来之贬谪者。）
铁山青士按：宋何汶《竹庄诗话》引曾吉甫《笔墨闲录》称：“‘南涧诗’平淡有天工，在《与崔策登西山》诗上，语奇故也。”清吴昌祺《刪订唐诗解》称赏该诗“以陶[潜]之风韵，兼谢[灵运]之苍深”，以为“五言若此已足，不必言汉人也”。
杨白花
杨白花，风吹渡江水。
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
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
（杨白花，《乐府诗集》卷七十三《杂曲歌辞十三》所载无名氏《杨白花》歌辞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解题引《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谓“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長秋，传为胡太后所居宫殿名。）
铁山青士按：宋许顗《彦周诗话》称赏该诗“言婉而情深，古今绝唱也”。明高棅《唐诗品汇》引诗人刘辰翁语品评该诗称：“语调适与事情俱美，其馀音杳杳，可以泣鬼神者，惜不令连臂者歌之。”明柳集注家蒋之翘称：“[柳]子厚乐府小曲如《杨白花》似得太白遗韵。”清吴瑞荣《唐诗笺要》称赏该诗“言既情深，未尝说尽而姿致横流，真觉幽好在象外”。
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迴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销，同消。欸乃，湘中棹歌声也，或谓乃舟人呼应之声，音玉霭或霭乃，古又作暧迺。迴，同回。）
铁山青士按：苏轼在赞赏该诗“有奇趣”之余曾谓“尾二句虽不必亦可”，后世诗评家遂争议不断。明王昌曾《诗话类编》谓：“论诗者类不免矮人看场之病。余谓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杪秋，秋末也，深秋也；杪本义为树梢，引申为末尾。寂歷，冷清萧索也。機心，智巧变诈之心也。）
铁山青士按：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明顾璘语称赏该诗“意高妙”。
梅雨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
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
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
（梅实，梅果也，即杨梅。楚猿、越鸡，诗人贬谪之地永州地处越头楚尾，故用此意象。南极，楚地之南端也，此即指代永州。北津，北去[还京]之渡口也。化，谓化为缁衣之色也。尾联，反其意而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诗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非为帝京尘，即与帝京风尘无关；为，因也。）
铁山青士按：宋何汶《竹庄诗话》称赏该诗“不减老杜”。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称：“苏东坡谓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韩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则不及也。今读《梅雨》诗，乃知高古蕴秀不独古体，而五律亦足范世，始信坡老之语不我欺也。”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秦京，指唐京城长安，以旧属秦也。伏波，指东汉光武帝朝伏波将军马援，曾南征交趾，斩占领岭南六十余城并自立为王之交趾反叛女子徵侧；交趾在今越南河内东北。翁仲，指墓前石人；据传翁仲本为秦始皇时声振匈奴之临洮守将，姓阮，系安南人。慵疏，慵懒疏忽也，此处实为反语。尾联，反其意而用汉李陵《与苏武》诗句“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不用临河别，即无须作临河之别。）
铁山青士按：清金武祥《粟香随笔》称该诗起句工、结句“语尽意不尽”，“足为一代[七言律诗]楷式”。
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
客有故园思，潇湘生夜愁。
病依居士室，梦绕羽人丘。
味道怜知止，遗名得自求。
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
谬委双金重，难征杂佩酬。
碧霄无枉路，徒此助离忧。
（潇湘，潇水与湘水在零陵北合流后称潇湘，故零陵亦有潇湘之称。羽人丘，相传上古有羽人国，民皆不死，众仙所居丹丘昼夜常明；又闻人得道后将身生羽毛。味道，悟道也；味，体味也。遗名，传留之声名也。“谬委”二句，谓娄秀才赠以双金”，诗人却很难报以杂佩；委，遗也，赠也。无枉路，实谓无通道；枉路犹曲路。离忧，患忧也；离通罹，患也。）
铁山青士按：诗人张耒称“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二句“为[柳]集中第一”。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大荒，犹言八荒，天地间极空阔辽远之地。颭，风吹使之摇动也，音盏。重遮，重重遮挡也。共来，即[与题中漳汀封连四州同道]同来。百越，即百粤，指南方少数民族，古史谓越遭楚灭国后种族散处岭南滨海之地。）
铁山青士按：《瀛奎律髓汇评》引清初遗民诗人陆贻典语称：“[柳]子厚诗律细于[韩]昌黎，至柳州诸咏，尤极神妙，[谢]宣城、[鲍]参军之匹。”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破額山，广西象县沿江山名。碧玉，指江流，江或为流经柳州与象县之柳江。驻，停也。后二句化用梁同宗诗人柳恽《江南曲》诗句“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蘋花，白蘋之花也，蘋乃水草，古与藻并称，常采作祭祀之用。《尔雅翼》云：“蘋似槐叶，而连生浅水中，五月有花白色，故謂之白蘋。”蘋音频，不读苹，故不可写作苹。）
铁山青士按：清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称赏该诗“风人骚思，百读而味不穷，真绝作也”。
（上篇终，2019年5月18日至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