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我在操场上打球,陈虹光发来短消息:“来忘尘!”
言简意赅,但我知道他又喝醉了。
忘尘是家酒吧,很脱俗的名字,就在洪中西北不远处。店里的客人混混较多,并且多是技校的学生。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也会去喝一杯。酒的滋味,我大抵是了解的。不醉自醉,想来他又是情场失意。
这苦情而又悲催的男人,我竟然和他做了三年的朋友。
我熟门熟路来到酒吧,远远便瞧见他醉眼迷蒙迎着斑斓的光线仔细观摩手中酒杯的落寞样,要了瓶啤酒,便走了过去。
我高举着和他碰了杯,他这才把眼光移开。
“喜欢文学的女生是不是都挺较真的?”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蒋小兰,洪中的风云人物,成绩优良,因为稳坐年级第二的宝座,大家都喊她二姐。天生一副娇小姐的模样,被文学社的那帮男生宠的不像话。虹光为了追她,抄了我几篇文章投过去,据说蒋二姐十分喜欢,于是,他顺利进入文学社。
可他生来糙汉的模样,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都能将笔杆咬出怪味的人,蒋小兰有困惑,那简直是一定的。
“不知道。”我说。
“得了吧,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你会不知道?”他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说,我认识诸多多愁善感的文艺女。但是天知晓,我真得不知道。女人心,深似海。如果能用单纯的文学来划分归类,那未必是太简单了些。
“喜欢就表白啊!”我说,“窝在这喝闷酒,你还是个男人吗?”
“不是。”他晃晃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我就是个男生。”
呵呵,就当我没说。
我顶瞧不上他那副暗恋苦情的模样。像每个来到这里试图忘记尘世的人,他固执着他的固执,我决定煽风点火。
我说:“你向我要的稿子,写好了。她要是再问这文章哪来的,你就当面背给他听!”
“这招狠!”虹光暗淡的眼眸闪过一抹明亮,“翔哥,稿子呢,我这就拿回家背他个滚瓜烂熟。”
我看着他握着稿子,自信满满的离开,独自喝了一杯。酒吧里一个窄窄的木台上一个极富沧桑的老男人唱起了《单身情歌》。
……
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人
来告别单身
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
来给我伤痕
孤单的人那么多
快乐的没有几个
不要爱过了错过了留下了单身的我
独自唱情歌
……
我忽然想起了阿楠。
天色已晚,我起身准备离开。酒保见机走了过来:“一共两百八十块。”
我瞥了眼虹光喝得东倒西歪的酒瓶,付了钱。
TNND!
再有下一次,非吃穷丫的!
回家的路经过一条小巷,附近漆黑一片,少有行人。只有些许白月光撒入,勉强看清路。我左拐右拐眼见就出了巷口,忽然从黑暗处闪出两道身影。一把刀泛着寒光,抵住了我的胸口。
一个男的厉声说:“小子,把钱留下,否则可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打劫?!
我脑袋里蹦出这两个字,忽然又想到《隋唐演义》里那个混世魔王程咬金叫喝的那几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只觉得极富喜感,十分好笑。
一个女的冷哼一声,说:“居然还有心情笑!”
这漆黑的夜,她竟能看得这般仔细。我心下佩服,只是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没再多想,毕竟现状已然十分糟糕。我干咳一声,冷静说:“兄弟,我身上没钱。要不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留个地址改天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给你送去。”
那男的骂道:“他妈的,你当我傻?还给你留地址,要不要我现在跟你去局子走一趟?”
女的说:“真笨!洪中各个乖宝宝,娇生惯养的能没钱?给他点厉害瞧瞧!”
说完,他便楸住我的衣领,刀子抵上,疼痛直袭心口。一股温热顺势留下,想来是挂彩了。
女的一只手将我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转而又去翻书包。晚风吹起她的刘海,因为靠的近,终于看清她的模样。
我说:“真没。你们快走,不然真得进局子了。”
说时,后面响起了一阵警鸣。听声音听得出来,警车正朝这儿奔来。
女的一愣,男的骂了我一声:“他娘的,居然打电话报警。你小子给我等着。”说完,拉着她撒腿就跑,钻进小巷深处,消失不见。
等就等。
一点不聪明,也是笨!被他反手扣着,用刀抵着,我哪吒转世三头六臂拿手机打电话报警?
给虹光打了电话,我摸出烟,点着。飞驰而过的警车车灯余光掠过巷口,我瞧了一眼胸口。白衬衫,此刻已被染红一片。
血,鲜红的血。
钻心的痛摧枯拉朽的袭来,我想我认识她。
2
如果可以,我不想提过去。像是用一扇沉重的门关上了所有的回忆,在四年前随阿楠搬到南京的时候,钥匙也被我一并关了进去。
可如今,因为她的出现,门却轰然倒塌。
我终于还是想起了他。
那个钟爱古惑仔系列的爸爸;那个豪情万丈,誓要光复黑道的爸爸;那个风流无情,拈花耳草的爸爸……我不知道我是他第几个孩子;我甚至不知道生我的人是谁,长什么样。
从没见过。
我只知道打我记事起便跟在他身边,陪他喝酒聊天泡马子;和他奔波闯荡挨枪子。要不是他时常提起我妈,我难保不会以为我只是他路边捡来,给他提鞋喂马的小弟。
还是从小培养的那种。
后来,我和他东奔西走来到了北京。那时,他混得不错,生活倒也衣食无忧,住行不愁。只是光复黑道的伟大理想,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也是那时,阿楠,也就是我现在的养母,在我家楼下开了间服装店。
我一直相信,是命运将她送到我身边。这缺爱的孩子,若是没她的照料,没她的教导,没她去说服他送我读书上学,现在怕是早已经流落街头了吧。
有一天,在阿楠将我家收拾干净下楼后,我问他说:“大哥,有烟吗?”
我没喊过他一声爸,而他也喜欢我叫他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这称谓里应该有他的情怀吧,那只属于男人的情怀。
他丢了根给我,我凑近他的烟头点燃,学他的样,翘着二郎腿陷入旁边的沙发。
“家里有个女人就是好。”我语气平淡,尽量显得如无其事。其实我想说的是:“爸,看得出阿楠喜欢你,你怎么想?”
“嗯,阿楠是个好姑娘。”他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抬手后抛烟头,一个完美的弧线,终点直指窗外。
啊……
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吓得我赶紧翻身趴到窗台上,往下面瞅。
还好,不是阿楠。
我八岁那年,他娶了个老婆。
新郎结婚了,新娘也不是她。
一个平时素面朝天,但骨子里却刻着妖娆的女人,就此带着比我小两岁的许皎,闯进了我的生活。
而她,正是许皎!
这个皎洁如水,如月的人,为何来了南京,又为何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我躺在虹光吱呀作响的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只记得那天我爸宿醉归来,被人乱刀……
咔嚓,碗大的粉块从板脱落,躲闪不及,正中眉心,然后四碎开来。其中有一小块甚至落到了我嘴里。
“呸呸……”我干咳两声,作焦急的模样声嘶力竭地喊虹光,“地震了,快跑!”
虹光正在洗澡,听我这么一嚷,穿了个裤衩便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抱起我就往楼下跑。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虹光头发上粘着未洗的泡沫在风中凌乱……
“翔哥,没事。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唉,我伤得是胸,又不是腿,抱是几个意思?
直觉告诉我我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在虹光冲到楼下,在邻居鄙夷的眼光下,我无可奈何地说:“放我下来。”
“床是被震坏了,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抬头看一眼他住的地方,一脸忧伤,全然不觉这话里的暧昧。
围观的发出咦的一声,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自诩是演技派的我碰到了影帝,我以为我装得可以,没想到到底还是班门弄斧了。
上楼背了书包,虹光找了件T恤丢给我换,我看了眼贴着几个创可贴的伤口,不知道许皎回来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阿楠。
这个为了我一直未嫁的人,过去对于她是否如我一样觉得沉重万分?
3
期中考试如约而至,第一场考语文。我拿到卷子,习惯性地先看了作文题——忆往昔。
四年前,我读初中。阿楠在县城开了家服装店。因为为人本分和蔼,小本经营的买卖渐渐就做大了。
两年前,我考取市重点洪中。阿楠在一番准备之后,终于还是把店开到了市里,并且买了房。
……
整场考试脑袋里想的都是过去的事,无论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疼痛的,还是温暖的,全涌出来。我被扰得心烦意乱,答题速度锐减,下课铃想起的时候,作文才勉强写完。
还没出考场,林志就跑过来问我:“周子翔,那到选择题选A还是选C啊……”
“你翻书不就知道了,何必问我。”我心烦离开,都想不出那题说的是什么,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语文成绩不是好嘛,每次都第一。”林志显然没料到我这态度,一脸郁闷地说,“问你比翻书快,没想到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天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没理他,径直走了。
语文考砸了,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数学上。可下午那场数学临场时总觉得不在状态,一直在调整,考题答得差强人意。和以前比简直是糟糕透顶。
考完试,经过操场的时候,我看见虹光在练习投篮。已经挥汗如雨,却还是一遍遍不知疲倦的投射,我想他也一样。
一投未中,球向我这边飞来。我顺势接住而后抛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划出,终点正落篮筐中心。
我忽然就想起了许皎。
那个小时候脾气很倔,蛮不讲理的许皎;那个经常水漫金山,把家里弄得一团糟的许皎;那个听任责备,依旧我行我素的许皎……简直像个小妖精。但那时候的我,却想她应该是孤独的吧。同为两个单亲家庭结合,我至少还有大哥,还有阿楠。而她和她那个再婚七次的妈妈感情看起来并不乐观。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常常跟着她。在学校被欺负了,我替她出头;在家被批评了,我替她顶。我罩着她,像大哥罩着我一样。不过,她却从未喊过我一声哥。
有一天放学,她挣脱我的手,跑去捡马路上被遗弃的花皮球。还未跑远,我便眼尖发现一辆大车疾驰而来,于是立刻上去两步把她拉了回来。随之,砰的一声,花皮球被压爆。
真他妈危险!
许皎在我怀里耸肩,惊魂甫定,哭成泪人。
我说:“别怕,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还哭。
我说:“再哭就不漂亮啦!走,带你吃冰淇淋去。”
她挣脱我的手,抹了抹眼泪说:“谁让你拉我的,谁让你自作多情保护我的,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让我去死。”
我顿时火了,天知道我那时真没那个耐心去哄女生,闹了半天好像错还在我:“那你去,不就是想死嘛!现在就给我去马路中心站着,再拉你,我他妈就不算男人。”
她愣了几秒,应该是被我吓到了,然后真跑了过去。
我看着她嘟着嘴盯着我,扭头就走。谁是谁的救世主呢,至少自作多情的我不是。
可没几步,终于还是转身跑向她。
唉,男人什么的都是形容大人的,反正我还小,不算就不算!
“我刚才看见流星了。”她跟在我身后,声音显得很激动。
“哦,挺好。”我双手抱着后脑勺,嘴里叼着一根蒲草。天又没黑,我又没傻,哪来的流星?“许愿了吗,难得遇见。”我随口又接了一句。
“当然!”她笑嘻嘻的说,“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你猜我猜不猜?”我跟她废话。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她也废话。
……
算算算算,真是怕了她了。“让我再变成男人?”我明知道愿望不能实现,遗憾地说。
她笑着说:“我希望你快乐,永远的幸福快乐!”
……
虹光忽然用球丢我,正中胸口。
“想什么呢?”他走过来,捡起球,随手投出,不露声色地说:“周子翔,你不够朋友。”
我默默背包,准备离开,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是不是故意的,把给我的那篇稿子拿去发表?蒋小兰拿着杂志指着你的署名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他妈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激动,”我说,“说我抄你的不就行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虹光急了,“我也是有原则的。”
哦呵呵,原则。
“不发表,没稿费,你以为长得帅,喝酒就免费?”我抢白他,“为个女人至于吗?”
“我是真喜欢她!”他终于松开手。
“喜欢也没见你表白。”我老成瞎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莫待无花空折枝。”
“暗恋安全。”他终于蹲下,抽起烟来。
我看着五大三粗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蒋小兰想见你。”
“没空。”我直截了当的说。
虹光狠狠的吸一口烟,将烟头碾灭,起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说:“别说我没告诉你。还有,你们要是真能走到一起,我祝福你。”
算算算算,本来已经够烦的了,没料想还有这个坑在等着我往里跳。
出了校门,我直接去了忘尘酒吧。
4
再次遇见许皎是在忘尘酒吧。
窄窄的木台上,她穿着白裙子唱《陪我去流浪》。
树叶沙沙响
陪我去流浪
这条路要走多长
无论多彷徨
沿途要欣赏
曾经的痛和希望
漂亮的眼影下那明眸善睐中闪着淡淡的孤寂和哀伤,一首歌被她唱得惟妙惟肖。这些年她究竟又经历了多少痛,现在又怀着怎样的希望呢?我如此想着的时候,她已经跳下台做到了一个男生旁边。
哦,那棱角分明的男生我想我认识。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我走到她对面坐下,说着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台词。
许皎看了眼我胸前的校徽,说:“我想你认错人了。”
这么多年了,她终归还是把我忘了。
我掏两百塞给她,想了想还是添了句:“以后别再抢了,如果让你哥知道,他会生气的。”
许皎惊诧地看着我,忽然把钱拍在桌上,拽旁边的男生:“白格,我们走!”
“给我坐下!”陷在座椅里的他纹丝不动,厉喝一声,“什么叫抢,抢什么了?别以为你是洪中的优等生就可以信口雌黄,今天话不说清楚,谁他妈都不许走!”
许皎乖乖坐下,像是受了惊吓的小猫一声不吭。
我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那个叫白格的男生。我原以为他会吧酒泼到我的脸上,然后再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分分钟撕烂你的嘴?”可没想到他瞪着我,仰头豪饮,然后趴在了桌上。
一杯倒,我的天。
“你怎么来南京了?”我终于打破沉默。
她不说话,把钱推到我面前。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不喜欢把东西推来推去,晃了晃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把酒杯压在了上面。
“过去的事还提他干嘛。”字里行间的冷漠一览无余。
“我送你回去。”我见她不愿再说,起身拉她,她没好气地打开我的手。
看着许皎吃力地扶起白格步履蹒跚地走不出,我叫了辆出租车把她硬塞了进去。付了钱,我敲了敲后门,直到她摇下车窗:“这是我的号码,有事打我电话。”
车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留恋。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终点,但此刻游荡的心却莫名安稳。
5
“我回来了。”推门便闻到饭香,“不用每次都这样吧,只是期中考试而已,太丰盛我会有压力的。”
“你有压力,我正愁没压力锅呢。”说时,她把我从厨房里推出来,“这只老母鸡看来只能等我明天买回来再炖了。”
我看着阿楠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真的很想告诉她:“真的,真的不用这样。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该怎么还呢?”我想不通我大哥何德何能能让她坚守多年,而我又何德何能能安享她的付出,我看着阿楠穿了几年的早已泛旧的高跟鞋,忽然转身躲进屋。
像个女人,我真怕我会哭出来。
我听见她敲我房门,说:“怎么啦,不高兴啦?好啦,是我不好,你学习那么辛苦不该再让你有压力。”
“嘿嘿,我饿了,做好了没啊。”我努力平复心情,连忙跑到厨房找东西吃。我真怕她又说出:“我向你道歉。”之类的话。
要说也该是我,这么多年从未喊过她一声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别扭。我想阿楠也一样吧,只求现世安稳,在未提起。
“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阿楠笑着走进来,“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端出去,开饭!”
晚上,我躺在床上捏着的手机忽而传来一条短消息:“打车的钱还剩下七十五,谢谢你。”
回了信息,很快我便睡着。
梦里我又看见她,那个在我随阿楠离开时哭成泪人的小姑娘。我想拉她,给她买布娃娃,给她买冰淇淋,给她买所有小女孩都心怡的东西,哄她开心。可忽然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却一把把许皎拽开,带着她走向一个笑容诡异的屠夫。远远地,我看见他手里的屠刀在滴血,一滴滴竟把大地染得鲜红……
我的天。
我起身,从冰箱里取了冷水来到阳台。喝了一口,心情总算是平复了许多。这些年你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继母的女人,莫不是又嫁人了。
八婚?亦或是更多?
我摸出烟点着,这清冷甚至有些残忍的夜,烟让我觉得安全。而你呢,是否已经习惯?是否已经睡着?
期中考试很快过去。意料中的,我考得很糟。最好的说明便是蒋小兰终于一举夺得第一,告别二姐时代,而我则跌落到年级第五。看得出虹光很为她开心,但是对我的态度却是冰与火的鲜明,十分冷淡。想来他还在为我没去见蒋小兰而生气。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想再去掺合他们之间的事。谁是谁的救世主呢?谁都不是。
晚自习结束,我背着书包刚出校门,忽然就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条件反射的,我打落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说:“别烦我。”
我走了几步,感觉有点不对。因为按照虹光的风格,应该会这么说:“嘿嘿,翔哥这背后识人的本事就是牛!”
“周子翔,我就这么招你烦吗?”
居然是蒋小兰,怪不得虹光会暗恋她,两人打招呼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没想到是你。”我转身抱歉,并半开玩笑地说,“蒋二姐找我什么事?忘了,现在该改口喊大姐了。”
“我就这么显老吗?”蒋小兰不理会我的风趣说。
“还好。”
蒋小兰说:“什么叫还好?”
“我说你有事没事,没别的事我回去了。”我实在不想被年龄这个问题绕进去。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是这个态度,一时不说话。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要是让陈虹光看见我和你单独在一起,他八成又要吃醋。我想你也是知道,他喜欢你。”
“有他什么事,”她望着我,终于还是说出口,“我喜欢的是你。”
我的天!
我看着已经走到蒋小兰身后对我使眼色抬起手来准备向她打招呼的虹光,突然的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怔在原地。天知道,我只是想为这苦情的男人再点一把爱情的火而已。却没想烧到了自己。
6
自从经历了上次那件事,虹光有时间就去忘尘酒吧喝酒,没时间便逃课去喝酒。爱情是毒药还是蜜糖?何以让一个正值青春少年的背影刻着几分千疮百孔的落寞样?
始作俑者的我,到底还是印证了那句话:谁是谁的救世主呢?至少自作多情的我不是。
虹光对我的态度渐渐有所转变。就如他之前对我说的那样:“你们要是真能走到一起,我祝福你。”说真的,我佩服他,但这竟也让我觉得有几分欠他的味道。
天知道,我只愿安生在围墙外。爱情,我想我是懂的,不过阿楠对大哥。
借酒消愁的那段时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恍然大悟,是许皎。和店里的人聊的开了,知道她和白格是这里的常客,不过最近却不见她露面。莫非又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并且还被条子盯上,无奈四处流浪?
越想心里越没底,终于还是决定去找她。我打听到许皎所在的学校,离这倒是不远。做八路公交车,过五站便到校门口。
到的时候,他们学校刚好放学。我背靠着门口的一颗光秃秃的树抽烟,盯着出来的学生。很快我便看到了她的身影。不过,看上去她似乎并不想见我,拉着白格朝另一个方向走。我叼着烟,绕道她面前,那模样看起来真像个混混。
“你没事就好。不过,为什么躲着我。”我把烟头随地一丢。
许皎走过去,把烟头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白格拉许皎准备离开,见我伸出手拦住他,骂道,“这里可不是洪中,不想住医院就给我让开!”
我指了指他拉许皎的手说:“你先把你那脏手松开,能动手就不要动口。”说完我就给了他一拳,就当是还了胸口那一刀。这小子看不出来力气挺大,挺能打,他一个人我勉强还可以应付,可谁知道后来他来了援兵,一来还就是八个!
我的天。
终于,我被揍得鼻青脸肿,躺着都疼。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开,只有许皎蹲在我旁边哭。瞧,她又哭了。我想支起身,去给她买冰淇淋哄她开心,可胸口钻心的痛骤然袭来,我终于还是倒了下来。
“疼吗?”许皎看起来很紧张,嗔怒道,“谁让你跑来的,想见我会打我电话吗。”
“我就是担心,怕你一个消息不给我就走了,”我说,“这趟没白来。”
她不说话。我咬牙站了起来,躺着说话太没面子。
“再哭就不漂亮了!”我擦掉她脸上的泪,“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伤得这么重,我带你去个地方。”她忽而跑到路边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拉我坐了进去。
车子先去了药店,买了些云南白药之类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而后左拐右拐,终于暗夜里停下。虽说夜已如墨,痛觉却让我勉强睁开的眼看得十分清楚,一个废旧的厂房,锈迹斑斑的铁门,空空荡荡却时不时从黑暗处传来的清晰而又诡异的水滴声……许皎忽而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我的天,没想到这儿还有这样的老古董。
我在灯旁边的席子上躺下。想了想还是给阿楠打了个电话,撒谎说在虹光家复习功课,发愤图强,晚上就不会去了。阿楠信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从未说过谎话,除了这一次。我想可能是我天生就是个坏孩子,所以对于说谎才能无师自通。不过,如果说这能够让挂念的人片刻的心下安稳,我想我是乐意的,哪怕是自欺欺人。
“想什么呢?”许皎正替我擦药,见我不说话问道。
我说:“你怎么来南京了?”
她说:“我妈嫁到南京了。”
果然。
我说:“以后没钱了找我,不要再抢了。我就是再穷还不至于让你饿死。”
她说:“我妈嫁过来的第二年,那个人就出车祸死了。他们都说是我克死的,说我是坏孩子,说坏孩子就要做坏孩子该做的事。到最后连我妈也这么说……”
“我也不想的……”许皎忽而埋在我怀里哭,贴着我伤口,钻心的疼。那一句:“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我没说出口。
7
流言蜚语像是雨天雨水织成的网,笼罩了洪中。
我去找许皎,并和人打架的事不知道被谁添油加醋后传的尽人皆知。我是不想理会的,可现实却不得不让我一次次温习。我又不是圣人,想来这事给谁谁都烦。
蒋小兰遇见我,低头不说话。
嗯,不说话好,说了更不清楚。
虹光见了我,摇头叹气。
我怎么就那么恨呢,就好像我对不起他家二姐了,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敲了敲我的桌面,说:“周子翔,你出来下。”我离开座位,跟着班主任来到办公室。路上,我心里忐忑;进了办公室,压抑的氛围更是让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居然围坐着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见我进来了,都神情凝重的望着我。
班主任可能见我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拉我坐下,说:“周子翔,别紧张。大家都是关心你,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不紧张,真的。我只是觉得像皇帝问乞丐:“你幸福吗?”这类一眼便知答案的事情,何必浪费言语,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只希望,班主任不要把这件事告述阿楠,因为我实在是没想好,这事究竟该怎么和她说。
“你和许皎究竟是什么关系?”班主任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我明白学校的初衷,自从考进这所市重点洪中,这次期中考试是我第一次与年级第一失之交臂。我也感谢他们对我的重视。所以我说:“她是我妹妹。”
班主任一拍大腿,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就好像在说:“我就说嘛,我教的这么优秀的学生怎么可能早恋!”
校长说:“怎么,你还有个妹妹?”
往事像是决了堤,我索性全盘脱出。那些压抑的,疼痛的,可能无人理解的单亲家庭的悲伤被我用言语放大。等到我出了办公室,班主任出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难为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和我说,我替你解决。”
我说:“只希望不要告述我家人,我不想她担心。”
“好。聚众斗殴的事学校决定不再追究,期末考试我看你表现。”班主任说完又进去了。
我如释重负。
一天的课,我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中午,许皎又给我发来短消息:“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回电话,她关机。这让我更觉得不安。终于挨到晚自习结束,我立刻打车去了那间废旧的厂房。刚下车,便看见屋顶上忽明忽暗的火光。她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抽烟?
我熟门熟路的爬山屋顶,坐到她身边。她忽然抱着我哭:“带我走,只要能离开永远离开她,去哪儿都行!”
我说:“怎么了?”
“她心情不好,我被她吊起来打,我真的真的没做错什么,”她仰着哭花的脸看着我,“我真的累了,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去哪呢,我们终究还能去哪呢?
“跟我回去,”我抱紧她,“阿楠她人很好的。”
她迟疑了一下,抹了抹眼泪说好:“你在这儿等着我,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跟你走。”说完下了屋顶。我看着她站下面朝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了漫漫夜色,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屋顶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学听见几个学生议论技校一个名叫许皎的女孩跳楼自杀,才知道她再也不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