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五一节,恰逢母亲九十大寿。我自驾千里,携妻返乡,为母祝寿。
驱车十多个小时,终于到达我的出生地——湖南省桂阳县,一个叫“坳头岭”的小山村。
在儿时的记忆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四周崇山峻岭、山花烂漫,古木参天、袅袅炊烟……
那时,全村只有50余户人家,200多口人。都是李姓。其实就是一个大家族。
按照惯例,“四崽“回来了,都要去村中走走看看。给乡亲们打个招乎,问声好。同时,也去看看我祖上的老宅——”大屋“。这里的一砖一瓦,记录着我童年的成长快乐与美好回忆。
很遗憾!由于大家都在环村公路旁建了新房,陆续搬出老宅。以至于长年无人居住。水漏墙湿、年久失修,朽木难支,老宅的屋顶已全部坍塌。延绵数百年的兴旺烟火,与喧闹人气终于戛然而止。呈现在我眼前的,俨然是一片苍凉的废墟。碎砖烂瓦、满目疮痍。只留下斑驳的外墙,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睹物伤神,一种莫明的失落与凄情,和淡淡的忧伤与感怀,不禁油然而生,涌上心头。
大屋塌了,村子空了,田土荒了,农事废了。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成了产业工人。偶尔开着豪车回家,也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乡绅”模样。男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女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视有钱为成功、视老板为精英,看不出一点农村人固有的劳苦谦卑与勤俭纯扑。儿时那村口小巷的热闹喧嚣仍记忆犹新,但田地里的朝气蓬勃与生机盎然、农家里的袅袅炊烟与欢歌笑语,却是早已荡然无存。
故乡犹在,村魂死了。
时间追塑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孩童时期的我,刚刚记事。
那时,我与家人深居于“大屋”之内;又因排行老四,玩伴们便称呼我为“大屋的老四”,以区别于其他的“老四”。
“大屋”就是我的祖居老宅,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全村共有此类大屋3幢,另两幢分布于我家大屋东西各一。长辈门说:我家“大屋”,是开村之首。相当于李氏“宗祠”。据族谱记载,“大屋”已有近600年的历史了。
“大屋”也是一幢“功勋老宅”。从“开村公公”李文端于明宣德二年(1427年)开村起始,繁衍生息,多少代人生于斯、长于斯!居于斯、安于斯。
“大屋”之所以叫大屋,因为它确实大。屋内布局有6组厢房,能同时容纳6户人家安居乐业。大屋坐南朝北,青砖黛瓦,四周巷道由青石板辅就。从北巷进入大门,便是下厅堂、天井、上厅堂,左右过道、东西两个侧门。
“大屋”是一幢古朴的明清建筑,庄重典雅。两扇古木大门,好象是由厚重的整张木板制作而成,外墙青砖白缝,碧瓦飞檐。天井用青砖砌成,常年长满了湿漉漉、绿油油的青苔,为大屋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春意。
大屋冬暖夏凉,木制的隔墙,高大的木柱,宽厚的房梁,木栅的窗户等等,无不透出古朴端庄之大气,古韵流香之贵气。
正大门是一堵高高的青石门槛。听父母说:在我婴儿期,大姐背着我出门时,因门槛太高,摔了一跤,导致我右上臂骨折。前些年,母亲还常问起我:“你的手臂,下雨天痛不痛呀?”
大门装着的两扇厚重木板门,开门要用好大力才推得动,并吱吱作响。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墩。小时候,我和兄弟姐妹门,常端着大大的饭碗,抢先坐在石墩上面吃饭喝粥……大人们也常坐于此,摇扇纳凉、聊天说笑。
进入大门,就是下厅堂,及左右下厢房,然后是天井、左右通道及侧门、左右各两组上厢房,中间是上厅堂、正后就是神龛墙,供奉着祖宗先人的灵位牌符。
室内所有隔墙都是木结构,经过数百年的烟熏火燎,高高的木柱、木梁、木隔板都己是漆黑一片,上部的木梁都挂着一层厚厚的“坛边灰”。
童年的我,就住在下厅堂的左厢房。大门左右拐角,以及上厅堂的东西两侧,各家各户分别搭有柴灶。上面架着大大的铁锅,用以煮猪食。柴灶的一角,留一火口通风。在煮猪食的同时,架壶烧水。
神龛下是一盘共享的石磨,各家各户磨米粉,磨豆腐都倚杖此磨,互帮互助,不亦乐乎。我想,这恐怕就是那个年代的“共享经济”了吧?
每天清晨,父母就生火煮猪食。煮好后,用铝盆盛水放猪食上面烫热,当洗脸水用。同时还要煮一大家子人的早餐:或白米杂粮粥,或煮红薯、或蒸红薯。待一切都忙清楚了,再烧一大壶茶水。热心的父母便喊来“大屋里”忙碌的叔叔婶婶们到家里,围坐在一起,吃着坛子里腌好的咸菜,喝茶聊天、家长里短……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屋”的排水系统。屋顶汇聚的雨水,全部流入天井。遇到暴雨,只一会,天井的水就满了。但永远不会外溢。其出水口位于哪?水又流向何方去了?后人不解,至今是个迷!可见先人的智慧非比寻常。
天井的上沿,有一排水缸。各家各户都到水井挑水回来,倒入自家的水缸备用。
逢年过节,虔诚的母亲,都会端一碗熟肉(一整块),到天井旁“供奉”老天爷: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着,再把肉端到神龛下面,供奉列祖列宗:保佑全家老小,幸福安康。
上厅堂是大屋的主厅堂。大人们聚会议事、拜堂祭祀、停棺哭丧均于此堂进行。凡遇红白喜事事,就会把两扇厚重的大门板卸下来,架在天井上。既方便人们出进,扩大活动空间;又防止人员掉落天井,确保安全。每缝此时,小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地走上大门板,使劲地蹦呀跳呀,燃放鞭炮,嬉戏玩耍。
遇到下雨天,大人们无法下地干活,通常也会聚集于大屋上厅堂。女的踢毽子、跳绳;男的打牌唠嗑,调侃打闹……人气兴旺、热闹非凡。只要雨一停,马上就有大嫂子、小媳妇来喊自家男人回家做事、下地忙活。
特别是过年前夕,大屋里的住户,家家磨豆腐、打糍粑、烧水杀猪、喧闹忙碌……满堂飘荡着浓浓的年味,浓浓的亲情。
记得我最后一次入住“大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我带着新婚妻子,返乡省亲,就住在下厅堂的右厢房。这是奶奶生前住过的地方。父母为了接待“四崽”和四媳妇,“婚床”早就铺好了,事先洗晒过的被褥,干爽暖和。躺在床上,分明能闻出太阳的味道,体味出父母的温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屋”往事,历历在目,深入骨髓。
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变这,“大屋”终归还是塌了!李家祖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没了。透过残墙断壁的砖窗,依稀能看见,先祖的生活场景。触摸每一块古砖,仿佛能感觉到,先人的劳作气息。俯耳残墙,对话古人……
“大屋”承载的历史记忆,和屋内的烟火气息,宛如就在眼前,萦绕耳边,回味悠长……
《大屋赋》
千山万水,追寻着你。
天涯海角,牵挂着你。
一砖一瓦,记忆犹新。
一石一木,一往情深。
袅袅炊烟,挥之不去。
厅堂天井。童年记忆。
乡音难改,故土难离。
老宅大屋,心头烙印。
李国平
2018.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