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班从来没有觉得夜晚是那么漫长。
入睡的时候月牙还挂在窗棂上,醒来后窗棂间依旧悬着一枚月亮,像是比之前的要胖些。
皎洁的月光挤进铁栅栏,映在地砖上,折射到墙面,又落在几张铺着白色被单的床上,整个房间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显得格外森冷。
窗外的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叫声,阿班就睡在靠窗的那床,他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把头埋在墙与床板之间,叫声又从床板缝里追了上来,急促而凄凉。
他看见那恐怖的叫声已经在耳道里集结,准备往喉咙里窜,阿班赶紧张大口呼吸,又伸出另一个手去扯被子,却发现被子不在床上,于是又伸手去探。
军绿色的被子像一团海藻盘在床下,半截隐在床底,半截露在床外。他俯下身去抓,突然瞟见床脚边有一只白色的回力鞋,鞋帮绣着一颗五角星,用红色的衬布缝的,针脚很密,虽然衬布已经被洗的泛白,还是很熨贴地附在鞋面上。“爷爷!”阿班半个身子悬在床外,一喊之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2
一股土腥味钻进鼻孔,阿班感觉一阵灼痛从四肢窜了上来,他仰起小脑袋一瞅,不远处,秋千“吱嘎吱嘎”在半空孤零零的摇荡,边上站着爷爷,他是那么单薄,那件泛黄的白衬衫罩在他上身,显得特别空旷。阿班并不怕疼,但鼻子却莫名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草丛里的小蚂蚱被哭声惊得到处乱转。
“阿班,自己起来!”爷爷的声音传来,像远处山上响了一记闷雷。
阿班捂着脸,从指缝里望去,爷爷站在那,拄着拐,他是那么的老,好像从未年轻过。从阿班记事时起,他就那么严肃,好像从未有什么事情让他动容。此刻眉目前却掠过一丝担忧。阿班觉得好玩,嚎啕大哭起来。
“阿班!阿班!你......没事吧?”爷爷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像远处山上漂下的雪,凛冽中多了一份绵软。阿班哭的更厉害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头埋进草丛中,捂着脑袋哭。
“阿班,阿班......”爷爷的声音有些抖,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草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砰”地一声,一件重物倒在阿班身前,阿班的脸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托了起来。阿班看到了爷爷,一双布满血丝却很澄澈的眼睛。
“阿班,还疼吗?”爷爷拨开阿班的额头,又看看鼻子。
阿班愣在那里,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
爷爷也愣了一下,阿班又拼命摇了摇头,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边转着圈边奶声奶气地说:“爷爷,爷爷,阿班没事,你看你看......”
爷爷呵呵笑起来:“没事就好!“
“爷爷你没事吧。”阿班怯怯地问。
“你没事爷爷就没事。”
“啊,爷爷你的腿掉啦!”阿班紧张地叫了起来。
爷爷的右裤腿空空的,一副假肢落在他身后的草丛中。
“噢.....,咦?阿班你的鞋子呢?”爷爷指了指阿班的脚。
阿班低头看看,右脚只剩了一双袜子,他摸了摸脑袋,猫下身子,拨开草丛去找。
“在这里!在这里!”阿班从不远处的草丛中冒出头,用手高举着一只白色的回力鞋,鞋帮上破了一道口子。
爷爷已经装回了假肢,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阿班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委屈地说:“爷爷,鞋子破了!你的脚也破了吗?”
爷爷一手撑着拐,一手抚着阿班的头:“哈哈,爷爷的脚又长回去啦,现在咱们回去给你补鞋喽!”
“真的?”阿班将信将疑。
“真的,爷爷一定给你补的比新的还漂亮!”
“噢,我又有新鞋喽......”阿班乐了,笑声直抵云端......
3
天很蓝,云抱歉地闪开一道缝,让阳光洒进一户人家的窗台,窗台上晒着一双白色的回力鞋,一只鞋的帮上绣着一颗五角星,用红色的衬布缝的,针脚很密,虽然衬布已经被洗的泛白,还是很熨贴地附在鞋面上。
屋内传来一阵咆哮声。
“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甭想走出这个家!”爷爷拄着拐杖堵着门口,浑身瑟瑟发抖。
阿班懒散地躺在客厅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点起一根香烟。
“爷爷,我说了我没吸毒,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还说没吸毒,自己照照镜子,你还像不像个人!”
“我就是睡不着觉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班悻悻地扔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那你房间里瓶瓶罐罐是什么?”
“你,你竟然翻我的房间!”
“我问你,是——什——么?”
阿班用手抹了把脸,沉默不语,他眼眶深陷,脸色如蜡纸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手猛地抱住了头,把头发挠的一团糟,好像要从那里掏出答案来似的。
“你到现在还不认错吗?咳!咳!咳!”爷爷用拐杖猛击着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班摊摊双手说:“好,我承认,我是吸毒,那又怎么样!”他倔强地昂起头,看到爷爷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马上低下头去。
“阿班,毒品这东西咱不能沾啊!”爷爷的脸胀的通红。
“你以为我想啊,我现在是摆脱不掉了。”阿班用手锤着桌面。
“阿班,你知道爷爷的腿是怎么没的吗?”
“知道,打仗打没的。”
爷爷把拐杖往身边挪了挪,靠着门边的衣架说:“没错,爷爷在前线把腿打断了,当时没有麻醉药.....因为要截肢......他们为救我,给我用了吗啡!你知道,爷爷花了多长时间才把这东西戒掉吗?”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爷爷的记忆像沙袋一样砸在阿班胸口。
他怔在那里,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爷爷,你就不要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爷爷老了,管不了你了,让该管的人来管你吧。”爷爷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身子有些趔趄,马上用手扶着了衣架。
“爷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报警了!”
“不要啊,爷爷!”阿班霍地从沙发上窜起,疯了似的往门外跑去。
“阿班!“爷爷用右手举起拐杖顶在阿班胸前:”事到如今,你还能跑哪里去啊?”
“让我走!”阿班说着拨开拐杖去拉门把手。
爷爷用身子去挡,突然,他用左手猛地捂住胸口,像一座化掉的烛台一样瘫软下去......
4
阿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一旁的两名警官正在对话,没有注意到他醒了。
“他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了,怎么又发作了?”
“医生说不是戒断症状反应,是情绪不太稳定,不过只要配合治疗,应该没有大碍。”
“他爷爷的事,应该对他影响挺大的。”
“是啊,他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看着老人家心脏病犯了,难免自责。”
“你多陪他聊聊,疏导疏导”......
阿班感觉眼眶里有东西在打转,他侧过头去,任眼泪流淌下来。
阿班看到病床旁的窗户上晒着那双白色的回力鞋,一只鞋的帮上绣着一颗五角星,用红色的衬布缝的,针脚很密,他想起了爷爷给他缝鞋子时说的话:阿班呐,以后鞋子破了,爷爷给你补!如果人摔跤了,一定要自己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