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镇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结局

她知道那里迎接她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因为他已经看到无数个人曾从这里走下去。

“不要!”他嘶哑着嗓子想要唤她回头。可他忘了,她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

开端

自极乐镇的消息传开后,这一路上络绎不绝的,都是赶往极乐镇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高矮胖瘦,也不论黑白美丑,人人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急切。

阿根混在人群中,几乎是被推搡着向前行。

极乐镇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但青梅竹马的奇乐一个月前就不顾他的劝阻和两个闺蜜兴高采烈地奔赴极乐镇“享受人生”去了。

爷爷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劳而获,只会带给人苦难。这一波又一波的人,为“极乐”而去,可惜必不能得尝所愿。

正因为相信爷爷所说,阿根才坚持要走这一趟,他想劝奇乐和他一起回家来,靠两人的双手去创造他们的未来。

爷爷长叹一口气,轻轻摇摇头,“你要去就去吧。记住,别碰镇里的吃食,也不要靠近你不了解的任何东西。”

这一路走来,他听到很多极乐镇的传说——在那里,可以吃到世界上所有精致的美味、可以穿上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可以彻夜跳舞欢歌,也可以肆意纵酒享乐……总之,只要到了极乐镇,就可以得到永无止境的快乐。不论是谁,喜欢什么镇里就会有什么;想干什么,镇里就会提供什么。

在人群中已经挤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近午时,疲惫的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已经有人拔腿疾跑,余下的人不甘落后,也都狂奔起来。

阿根被带得趔趄不断,只好尽量往路边靠,避免被推倒踩踏。

和忽然的骚动一样,人群的安静来得也很突然。所有人都睁圆了眼睛望向前方,那眼里有期盼、有渴望、有贪婪,还有……些许畏怯。

稍顷,有惊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天啦,太漂亮了!”

“是啊,真雄伟!”“好壮观。”

“你看你看,那尖尖的城堡屋顶!”一个姑娘右手指向前方,左手使劲拉拽女友的衣袖。“是啊,像彩虹一样绚烂好看。你说城堡里会不会有白马王子?”“啊,肯定有。”

“快瞧那门楼,看不出拼接的痕迹,不会是整块大理石雕琢而成吧!”“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我会走进这样巍峨城楼。进去后,真的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吗?”

“好浪漫啊,你看那拱形的玫瑰花门!哎呀,还有那些白色的蕾丝装饰!天啦,我太喜欢了!”

……

人们的赞叹此起彼伏,阿根却越听越糊涂,前方哪有什么巍峨的城门,他也没看到浪漫的玫瑰花,更没有尖尖的城堡屋顶。在那不远的前方,不过是一圈砖砌围墙和一方普通的条石门楼,透过门楼往里看,一条主街、两排高高低低的房屋、有小街没入某两幢房屋之间……无论怎样看过去,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镇子。

十来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人从门楼里鱼贯而出,于门前列队站定。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从队伍里走出来,对着人群高喊:“欢迎大家来到极乐镇,享受极乐世界!”

“请排好队依次进入,我们已准备好丰富的美食供大家享用。等大家用好餐,会有专人带你们进入小镇神奇的极乐世界。”说着指挥手下们分成两队列于门楼两侧。

听着那小头目的声音,阿根皱了皱眉,感觉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随着人流穿过门楼,和那队黑衣人擦身而过时,阿根打了个冷颤,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那些人面部僵硬,眼里没有眼白,黑亮的眸像一个个不见底的深渊,仿佛正等着进入镇子的人们跳下去。

阿根有立即转身逃走的冲动,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他知道自己不会逃走,他要找到奇乐,要带她回家。

跨进极乐镇的那个条石大门,迎面是一个极宽大的圆形广场。小镇的主街把广场一分为二,左右是对称的半圆。两个弧形长廊依半圆底线而建,墨绿的不知名的藤蔓密密地盖在廊顶,有宽大的掌形叶片从廊前垂下。

廊下很宽敞,弧形的绿色长桌位于长廊中间,长桌两侧一张张紧挨的,是深棕色的高背藤椅。走在阿根前面的人群“哇~”地一声奔向两条长廊,饿狼般扑向那两张长桌,随身携带的干粮和包袱扔了满地。

廊下的长桌上重重叠叠摆满了各种色彩艳丽的美食——龙虾、鲍鱼、霸王蟹……整只的羊、鸡、鸭……巨大的猪头、整块红彤彤的牛肉……硕大的面包、涂满奶油的多层蛋糕、黄黄绿绿红红橙橙的各式点心……琳琅满目的水果、五彩缤纷的酒水……

但桌上没有碗筷,也没有刀叉。抢食的人群似乎也不介意,手掌为碗、十指为筷,人人张大鲜红的嘴,两手不停地把食物塞进肚里。

阿根不敢显得太特殊,想拉开角落的一张椅子坐下,但不论如何用力拖拽,那椅子都纹丝不动。他纳闷地蹲下身查看,这才发现所有的椅子和长桌都不能挪动,它们是从地下长出来的。长桌的每一个桌腿都是一根粗藤,桌面则是无数的细藤相互缠绕而成。因为太过紧密,桌上又有无数杯盘叠放,不仔细看不易发现;而每张椅子则是一根小藤,枝丫迂回往复,盘旋成坐凳和高高的椅背。

阿根挪动双腿,想贴近椅子看得更真切些,一条腿挤到了他身前,逼得他后退了半步,大约是这腿的主人看到什么特别喜欢的食物了。阿根侧头让视线越过那腿继续看向椅子,余光瞥见有几条细小如丝的东西正从那人裸露的脚踝往上游动。他想帮那人拍掉那些细丝,刚伸出手就想起了爷爷的话,“不要靠近你不了解的任何东西。”这一迟疑,细丝已经没入那人的裤腿,消失不见了。

抬眼向四周看去,无数粗的细的、白的黑的、光滑的、长着黑色长毛的腿在桌边往来穿行,挤挤攘攘,推搡中食物掉了一地。无一例外的,数条闪着绿光的细丝正从他们的脚踝顺着腿往上快速游动,直至没入裤腿。

阿根惊得连连往后跌退,拼命拍打自己的小腿和脚踝,后背撞到什么,回头一看,更是惊惧,那是一根廊柱,竟也是一根藤,一根粗大得需他的双手才可环抱的藤。

“啊!”呼声刚一发出,阿根已快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他发现在远处的两个黑衣人正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黑色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

阿根快速捡起地上的一个面包,站起身,挤进人群里佯作抓抢一只肥大的鸡腿。待黑衣人不再留意这边,他扔掉手中的食物,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干粮啃食。

刚才条件反射地拍打自己的小腿和脚踝的时候,他没看到有绿丝,身上也没有东西爬动的感觉。不知是绿丝并没有袭击他,还是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些绿丝到底是什么东西?有可能钻到人的身体里吗?如果钻进去了,人会怎么样?奇乐是不是也被这些绿丝袭击了?她还在这个小镇吗?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她要的快乐?会不会跟他回家?……所有的问题阿根现在都无法回答。也许进入小镇,去到那些黑衣人说的“神奇的极乐世界”后可以找到答案吧。

阿根低头想得入神,感觉有人在推他,抬头一看,长廊下早已一片狼藉,吃饱喝足的人们正依次走出长廊,走上小镇的主街。

上了主街,阿根这才发现,街道两边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外墙上都密密麻麻地匍匐着长廊上那种墨绿的不知名的藤。

进入主街大约五十米左右,人们被一面藤墙拦住,只留靠近右侧房屋的一个一人通道,有两个黑衣人守在通道外。阿根转头往后看,发现之前镇口的那一队黑衣人一个也没有跟过来。看来他们这批人已经被交接给城内了。

有人站在了通道口,两个黑衣人闭上双眼,各自伸出右手轻轻放在面前人的头顶上,大概只一两秒的时间,那两个人转身走进了通道往前走去。

然后是另两个人被轻抚头顶,放行;又是两个人被轻抚头顶,放行……如此反复。

阿根发现,进入通道的人们各自散开了,有些人进入了几步外左边的房子,有些人进入右边的房子;有些人走得远一些,进入了另外的房子……慢慢地,视线内的房屋基本都有人走了进去。

马上就要轮到阿根了,他很紧张,不知那两个黑衣人摸头顶是做什么,他没吃镇里的东西,会不会被发现?

阿根挤在队伍里大着胆子往前,待排在他前面的两个人穿过通道后,阿根在黑衣人面前站定,等待“检查”。但那黑衣人并没有理他,而是示意他身后的人走上前,抬起右手放到了那人的头顶上。

他有些奇怪,向四周看去,发现没有人留意到他,不只两个黑衣人如此,连排在他身后的人群也是如此,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看着两个黑衣人,他试着后退着越过藤墙的通道往里,没有人阻拦他。身后那些接受了“检查”的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地与他擦身而过,走向属于他们各自的房子,没有人留意他。

阿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果断而快速地跑进了离他最近的那幢房子。

“噼噼啪啪”“轰轰隆隆”“哐哐啷啷”……敲击声、枪炮声、垮塌声、兴奋的嘶吼声……巨大的声浪向他袭来,惊得阿根倒退一步,大门“砰”地被他撞紧,眼前是五彩斑斓的黑——房子里没有灯光,漆黑中,伴着声浪,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亮光激烈交错。阿根赶紧闭眼低头,稍作适应后慢慢睁眼,借着这些刺眼的光线向内打量。

这是一个极大的厅,屋里没有隔墙。屋子中间有一张竖摆的长桌,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很多东西;屋子的左右和正对面的墙壁上是一张接一张很大的屏;每张屏幕前的大软椅上都坐着一个人,他们的头上都顶着一个硕大的耳机,耳朵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耳套里。

声浪充斥着整个房间,激烈的亮光就来自那些屏幕。

观察一圈后看回身侧,阿根这才发现大门两边还有楼梯往上,楼上也有亮光和类似的声浪传下来。他定了定神 ,背靠大门长呼了一口,决定就从这里开始。

奇乐在家时并不怎么喜欢玩游戏,但他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喜欢。

“一幢一幢找,总能找到。”阿根抬脚往里走。

每张软椅前都有一张小长桌。长桌上,酷炫的、泛着淡淡荧光的键盘和鼠标挤在烟蒂、烟灰、食物残渣、咬了一口的面包、长着霉的烂水果……之间。

越往里走,空气愈渐稀薄,浑浊的空气是臭的、酸的、涩的、辛的,泔水味、霉烂味、各种体味……怪味杂陈。但屋里的人似乎并不觉得,他们都极专注。屋子中间的那张大长桌上的吃食还有很多,也没人去取。

阿根强忍着不适一路看过去,越看越心惊。近门处的那些人还算正常,玩得很兴奋,胜利的“嘶吼”声就来自他们。

越往里的人越安静。他们的脖颈以奇怪的角度伸向前,眼睛定定地盯着屏幕,面色是怪异的平静;他们颧骨高挺,脸颊深陷,单薄的衣服松垮垮地贴在微驼的背上;他们左手不离键盘,指头反复快捷地敲打着几个常用键;右手仿佛粘在了鼠标上,不停地左右轻移,食指和中指机械又快速地弹压着按键。

桌面上的垃圾都带着些死气,他们大概许久没有吃东西了,不知是如何撑下来的。

阿根匆匆扫过一楼的一张张面孔,接着是二楼、三楼。但都没有,没有奇乐。

这结果如他所料,但他不能放过哪怕一丝的可能,万一呢,万一奇乐就在他错过的某间屋子里呢?他必须一幢一幢一间一间找过去。

轻轻拉开大门探身往外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阿根这才发现,小镇没有路灯,夜色下,只余房角、街边的藤丛里有一团团淡淡的黄光。

这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他想,至少有利于他隐藏。左右仔细留意后,他快速出门冲向对面那幢房屋。

推开门,依旧是巨大的声浪和刺眼的亮光,房内的结构和前一幢一模一样。阿根从侧面楼梯直接上了三楼,准备从上而下,这样会更节约时间一些。

虽然在上一幢房子里已经看过玩家们的样子,但里面的情形还是让阿根难以接受。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于游戏世界,为什么会对游戏世界的杀戮和暴力上瘾。

在二楼找完一圈刚走到楼梯,阿根听到楼下的嘈杂声中夹杂了奇怪的拖拽声。他贴着墙壁躲在阴影里轻手轻脚往下几步,蹲下身来。

有椅子“嗤啦”在地板上移动,“砰”地撞上桌子的声音,还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接着,他看到两个黑衣人正拖着什么往门口来。他反射般地缩回身体,尽量把自己藏在暗处。

待黑衣人来到门口时,借着屋里的闪烁的亮光,阿根这才看清他俩一人抓着一只脚,一个男子正被他们倒拖在地上。

那男人双眼翻白,面部痉挛,嘴角有白沫溢出,头往后仰,脖子随着拖动左右抽搐着晃动,双手五指如鸡爪般收拢,手臂僵直地悬在身体上方,同样伴着抽搐。

“癫痫!”阿根暗叫一声,可看那两个黑衣人的样子,并没有救那人的打算。眼见黑衣人已经把那人拖出门去,阿根赶紧下楼跟上,希望能有机会帮帮那人。

轻轻关上大门时,正看到一头黑发贴着地面消失在房屋的转角,阿根快步跟上去。那是两幢房屋之间的一条小巷,几团淡黄的光散落在铺满房屋外墙的藤丛里。小巷很深,巷尾顺着两侧一幢又一幢的房屋一直往里……再往里,直至消失在浓黑中。

两个黑衣人不见了踪影,被拖出游戏屋的那人躺在离阿根大约二三十米外的一个转角上。阿根没有多想,快步跑了过去。“你怎么样?”他蹲在那人身前,团起手上的包袱,伸手想扶起那人的头,以便把包袱垫到他的头颈下。

“住手!”一个声音响起,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离了躺在地上的人。

还来不及回头看来人,有急促又纷乱的“窸窣”声传来。是那些藤,它们仿佛活了一般,分别从相邻的四幢房墙上探下来。又像是在赛跑,抢着奔往目的地。

其中一根很快缠住了地上的人,瞬间收了回去,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人没进了夜色中墨黑的藤丛里,没留一丝痕迹。另三根藤气急,“啪啪”地狠狠抽打了几下地板,盘回各自的房墙上去了。

“碰到他,你会和他一样被卷进去。”惊惶的阿根伸向前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先跟我离开这里。”

“他,他怎么了?去,去哪里?你是谁?这,这是怎么回事?”跌跌撞撞地跟着那人跑,阿根语无伦次地问。

那人没说话,闷头拽着阿根急步往前走。两人很快转过了一个房角又一个房角。这镇比阿根预想的要大太多,每幢房子的外形都差不多,整齐地坐落在无数条横的、竖的小巷形成的十字格中,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

急行少时,那人突然停下脚步,“算了,在哪里都一样。”说着转回身,看向阿根,“你叫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你没吃这里的食物?”

“我,我没吃。”那人的声音听着明明是个中年人,可看他的脸,竟是沟壑密布,还有他佝偻的身体和一头白发,无一不告诉阿根,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我,我叫阿根,来找我朋友。她一个月前来的。您是?”

“叫我源叔吧。我也是来找人的。”源叔随意指了指旁边的路牙子,“来,坐下慢慢聊。你不用担心,要有事,我早就不在这了。我猜,他们看不见我们。只要不吃镇里的食物、不白天到镇口的广场去,就没关系。”

“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人癫痫发作了。不过和我们平常知道的癫痫不太一样,这是‘光敏性癫痫’。是长时间游戏屏幕的光刺激,引起神经细胞的异常兴奋而诱发的。”

“他们不会施救,就这样直接扔出来。给……”源叔无力的抬手指指周围密布的藤,“给它们做——食物……”

最后两个字,带着明显的哽咽。

“源叔,您?”

源叔摇摇头,伸手轻轻拍了拍阿根的手背,“你要找的,是很重要的人吧。到了这里能不被诱惑,可见你心无贪念、心志坚定。”“你为什么不吃这里的东西?”

“我爷爷,让我别碰镇里的吃食,也不要靠近不了解的东西。”阿根把自己来极乐镇前前后后的经历和爷爷的告诫都告诉了源叔,接着问他,“您呢,源叔,来找谁?”

“老人的话是要听的,那是生活的智慧。”源叔感叹一句,接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源叔是一个中学老师,妻子阿素是医生,两个人工作都太忙,对独子小宝疏于看顾,常让他一个人在家。小宝迷上了游戏,每天沉溺其中,不吃不喝也不学习。给他的零用全部用来买了装备,后来又偷偷刷他妈妈的信用卡……没收手机、切断网络、扣掉零花钱,又请他奶奶每天在家里盯着他、送去戒网瘾……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一点用也没有。

两个月前,趁奶奶出门买菜,他留下一张字条就消失了。字条上说他来了极乐镇,说这里游戏可以随便玩,一分钱不收,还包吃包喝包住。说这里就是他想要的极乐世界。

夫妻俩报了案,接警的警察让他们放心,说已经接到很多起类似的案件,已经成立了专案组。

他们满怀希望,时间一天又一天,眼见一个月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警察找不到极乐镇的所在。

妻子伤心欲绝,不顾他的阻拦辞了职,要自己找。他也请了长假,陪妻子一起,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极乐镇”。

“我们来的时候也很容易啊,为什么警察会找不到?”阿根有些疑惑。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很奇怪,”源叔说,“不过到这里几天后,我和阿素有了一点猜测。”

“它们,”源叔指指满镇子满墙壁墨绿的藤,“有办法把消息只传递给它们需要的人。也就是你爷爷说的,追求‘极乐’、迫切想要找到这个地方的人。”“这也是你和我们夫妻俩能找到这里的原因。旁人的意念没有这么强烈,不会被它们接收到,便不会给予指引。”

“你也发现了吧,这里,其实是藤的世界,粗壮的藤条无处不在。”

“嗯,外面的长廊、桌椅,房里的家具、器皿,几乎都是粗粗细细的藤条天然长成的。”阿根停一停,“源叔,这……代表什么?”

“在镇子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深坑,不论白天黑夜,那坑底都是墨一样的黑。每逢初一、十五……”源叔顿了顿,“……过两天就是十五了,到时你自己去看吧。”

阿根见源叔不愿多说,便换了话题,“源叔,您有没有觉得这些黑衣人有点奇怪?他们仿佛,不是人类。”

“他们是人,也不是人。”源叔说,“他们是被筛选出来的,都有家人在镇里‘享乐’。心甘情愿被种了藤丝到脑子里,变成了傀儡。”

“不知是那些藤脑子过于简单了,还是能力不够,这些傀儡都没有视力。你注意到他们的眼睛了吧?”

见阿根点头,源叔接着说:“这些傀儡的结构也不复杂,只有两组,一组是在镇口接人进来,只需要确保来人吃下他们早准备好的食物就行。”

“另一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了,他们只能感应到吃过镇里食物的人。所以看不见也听不到我们。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为什么。”

“藤丝?”阿根想起了那些闪着绿光的细丝,便将当时的情形讲给源叔听了。

“原来是这样,镇里的食物应该是它们给人种下藤丝的媒介。恐怕这些藤丝和镇内的黑衣人所种的类似。所以进入镇里的这些人也都看不见我们。”

“啊,幸好爷爷提醒过我。”阿根心有余悸,“对了,源叔,阿姨呢,不是和您一起来的吗?你们,分头找小宝?”

源叔侧过头不看他,许久没有说话。

阿根有不好的预感,他抬头望向环绕在周围的藤墙,心头一阵阵发凉。

“阿素她,永远留在这里了。”源叔扯了扯嘴角,“不过也没什么,小宝大概找不到了,我大概也出不去了。一家人……挺好。”

到极乐镇的那一天,夫妻俩在镇口遇到那群黑衣人时,阿素也对黑衣人说话的声音提出了疑问。“你平常用AI听书吗?”源叔问阿根。

“有时也听,”阿根回答,“对,就是那个感觉!他们说话没有声调,也没有感情。断句停顿也非常机械。”

“进镇后,阿素坚持不让我碰黑衣人准备的食物。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是直觉。”

“直觉!”源叔凄凉地笑笑,“可这直觉没能挡住她生为医生的本能。”“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源叔抬手往右边指了指,“那是我们来这一个星期后的事,我们已经找遍了游戏区,一直没找到小宝。”

当时两人都累得有些脱力,因为带的食物不多,体力也有些跟不上了。源叔拉了阿素在路牙子上坐下:

“还继续找?”

“找!”

“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慢慢噎着半个冷馒头。

有脚步声从旁边的小巷传来,很快他们就看到两个黑衣人拖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过来,扔在路口上。

“是癫痫!”阿素轻呼一声,把馒头塞进源叔手里起身向那孩子跑去。

“你别……”源叔来不及阻止,只好跟上她。

阿素边团着手上的包,边把手伸到那孩子的脖子下,轻轻往上抬,“是‘光敏性癫痫’。”把包垫在那孩子头颈下面后,她边帮他解开过紧的衣领,边观察他的抽搐情况。

待抽搐有所缓解,她抬头叫源叔,“快,帮我把他身体侧……”

两人都太专注眼前的半大孩子,未留意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藤条猛地卷了过来。阿素离那孩子太近,藤条也缠上了她的腰。

源叔飞身扑过去,却扑了个空,藤的速度太快,瞬间就把两人拖进了藤丛。

“阿素!”源叔踉跄着爬起身,不顾一切又要往前扑,“别过来,食人藤!”阿素凄厉地叫住了他,“找小宝!”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消失在那些恐怖的藤丛里。”源叔泪流满面,“小宝没找到,阿素也没有了……”

“早知道有今天,我就该多些时间陪小宝。那样,也许他就不会无聊,不会那么沉迷游戏,也不会来这里……这些年,一天天的,也不知都忙了些什么……”

阿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源叔。他把手轻轻放到源叔肩上,“我跟您一起找小宝吧。”

“不用,”源叔抬手抹了一把脸,“你去找你朋友吧,小宝痴迷游戏,我再去游戏房继续找。”“你朋友的照片有吗?我帮你一起看看。”

和源叔交换了奇乐和小宝的照片后,阿根继续下一幢楼。

他本想把带的干粮分给源叔一半,但源叔拒绝了,说小镇入口的广场上,人们扔下了很多包袱,晚上广场没有黑衣人看守,他去收捡一些就行。

阿根走进了又一幢游戏房,然后又是一幢,接着还是游戏房……喜欢玩游戏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但没有小宝,也没有奇乐。

推开新一幢房子的大门,这里的结构和之前的屋子不同:偌大的房间被分隔成无数个小间,每个小间一张极大的藤桌,桌上摆满了无数重口味的小吃和零食。

每张桌前都有一张舒适的大躺椅,椅子里无一例外的都半躺着一个人,他们都专注地做着一件事情:两手不停、嘴巴不停。

“嘎吱嘎吱”、“稀里呼噜”、“吭哧吭哧”……包装袋的刺啦声、吃零食的脆响、喝汤汁的呲溜声、被辣到的吸呼声……从四面八方向阿根袭来,声音不大,却挠得他焦躁。

这应该算是“美食屋”吧,阿根猜想着顺着隔间一间间找过去。

三层楼,全部是一样的隔间,椅子里的人有些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就如一个庞大的肉球,深陷在软椅的中间。他们除了不停地吃,别的什么也不做,甚至不挪动半步。不管他们怎么吃,桌上的食物之间只要稍有空隙,就会有新的食物填补上去,永不减少。

阿根又跑了几幢楼,情况都差不多。走到第四幢时,又遇到两个黑衣人拖了一个肉球出来,照样丢在后巷的路口。那“肉球”已完全不能动弹,仅余被挤得只剩一条线的双眼偶尔眨一下,证明他还有点生气。

阿根没去碰他,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就是所谓的“极乐”吗?他无法想象奇乐若是吃成“肉球”将是什么样子,他又是不是还能认得出她。

那肉球很快被一条粗藤拖到了墙边,周围的藤条瞬间掩埋了他。

阿根打了个冷颤,转身想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转头看去,竟是一根藤。“啊!”他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这才发现因为周围的墙藤太过茂盛,挤得美食屋这边的巷子比游戏屋旁的窄了很多。

“难道……”阿根有不好的预感,他回头向小镇入口的方向张望半晌,使劲捏紧了拳头,“奇乐,你一定不要有事,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

小心地踏在藤条间的空隙里,阿根机械地走向另一幢小楼。

接下来的行程一如之前,在阿根看来,都无“乐”可享,更无“极乐”可言。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好多人。他们有些手舞足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有些人仰躺在地上,手脚呈大字在地板上不停划动,从嗓子里挤出“嘿嘿哈哈”的笑声;有些人斜靠墙边坐着,嘴角挂着极诡异的轻笑;也有人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口涎溢出好大一摊……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一溜一溜的玻璃隔间,每个隔间里坐着低头拿手机的人,他们眼神空洞,对着发出嘈杂声音的手机屏幕“嘿嘿嘿”地傻笑,大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在一些房子里,阿根看到一张张绿色的桌子周围挤满了嘶声力竭喊着“大!大!大!”、“小!小!小!”,喊着“开!”,喊着“跟!”……的人。接着是推搡、大打出手、血沫横飞。

往镇里走得越深,阿根遇到被拖出小楼的人越多,那些藤条愈加粗壮、藤叶愈渐肥大。

再往前,小镇好像被腰斩了一般,一块比镇口广场大出十倍的空地突兀地出现在阿根眼前。没有任何建筑,甚至没有镇里随处可见的藤。

阿根怔忡着,勉力让自己平静一些,仔细观察那一片空地。在发现空地的中央颜色比周围稍深时,他想起源叔的那句话:在镇子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深坑。

看来他已经到了镇的中心了,算算时间,和源叔分开有三四天了。

“今天就是十五。”阿根喃喃自语。根据源叔的说法,就在今天,这里将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

定定神,他慢慢向那大坑靠近。

周围很安静,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阿根很忐忑,他想象不出那大坑的情形。不论源叔说到大坑时的语气和神态,还是在镇里的所见都让他极度不安。

按捺住狂跳的心,他终于走到了大坑边。那坑比他预想的要大,视线往下只能达到约十来米的深度,再往下,是很突然的一片漆黑。头顶的阳光很刺眼,细密的金针一到坑里便仿佛遇到了阻隔,怎么也透不进那墨黑里。

“竟然没有安装防护栏,人掉下去怎么办?”阿根嘲笑着自己脑子里忽然闪过的这个念头,趴在坑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四周。

是的,大坑没有防护,大坑的内侧犹如刀砍一般垂直,仅靠镇子深处那一侧有一个缺口,自缺口而下是一个约两米宽,曲折的、细长的,深深探入那极致暗黑的石阶。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阿根使劲闭闭眼睛,睁开,再次往大坑的深处看去。是的,在石阶探入深坑的那一端,确实有点点极淡的光晕闪现。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阿根抬头看看空旷的四周,决定绕过大坑到对面的石阶处去看看。

自进入小镇以来,除了因为不能吃镇里的食物趁夜间跑回过入口的广场外,在小镇里行走与在镇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此时不知为何,每走五六步,阿根就会发现自己靠近了大坑的边缘。刻意离坑远一些,不一会又莫名其妙地贴近了坑缘,惊得阿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看起来并不是太远的路,阿根走了很久,头顶刺目的阳光已经软了下来,被一层黑纱慢慢笼住。远处的小楼间和街道上又浮起了一团团的昏黄。

石阶就在脚下了,一直往下插到坑下的深黑里。

左脚刚踏到第一步台阶,右脚立马踩到了第二步。大坑有莫名的牵引力,阿根迷糊着又提起了左脚。

“回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源叔!阿根蓦地醒过神来,赶紧收回脚,退回到大坑边缘。

“快过来。”源叔站在离大坑两三米远的位置向他招手,“别离它太近。等下要来人了。”

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原因,不过两天时间,源叔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多了一些。

“什么人要来?”站到源叔身边,阿根问,“来这里做什么?这坑是干什么用的?”

“等下你就知道了。”有一束淡黄的光正好打在源叔的脸上,他的右眼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等下,你就知道了。”

几天没见,阿根有很多话想跟源叔说,转头看到那双失神又绝望的眼睛,怎么也开不了口。

两人呆立在大坑边已经快半个小时,周围并没有什么动静。阿根想再靠近大坑看看,却被源叔一把拽住了胳膊,“过来。”说完拉着他站得离石阶更远了一些。

“怎么……”话还未说完,阿根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小镇的两端各有影影绰绰的一群人向大坑走来。

从镇子深处过来的那群人很安静,纷乱的脚步声里有清脆的高跟鞋声;镇口方向的那群人脚步声拖沓一些,人声喧哗,一张张惨白的人脸犹如暗夜的幽灵向大坑“飘”了过来。

“是什么?”阿根惊得退后一步。

“手机!”

阿根这才反应过来,喧闹的人声来自那些人的手机,惨白的脸不过是手机屏幕上的光打在了他们脸上。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别动。”源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些。

两队人离大坑愈来愈近,眼见已经到了大坑的边缘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尤其是镇口的那队人,都专注地看着手机,根本没人留意前方路面的情况。

“停下,快停下!”阿根挣脱源叔,使劲挥着双臂大喊着向他们跑去。没有人听到他的叫喊,那群人死盯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翻飞,脚步不停。

“别去!”源叔追上来再次抓住他。“源叔,会掉下去了,这么多人,不管吗?”阿根急红了眼。

“没用的,你会被他们带下去。”源叔不松手。

拉扯中,一个脚下不稳,两人齐齐跌倒在坑缘。阿根还要挣扎,却听坑底传来巨大的窸窣声,间或有让人心颤的嘶吼响起。

那声音唤起阿根心底最深的恐惧,他手脚冰凉,齿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即便源叔没有压制住他,他也已无法动弹。

他努力转过头看向源叔,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力量,但源叔没有看他,只把自己的整张脸埋在了肩窝里。

坑底的窸窣声变得急促,嘶吼声也密集起来,仿佛一只激动的大兽,正等待着饕餮的一餐。

下饺子一般,镇口来的那群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跌进了深坑里,一片片巨大的掌形叶片被粗大的藤条从墨黑里展开出来,精准地接住每一个人,快速收拢、裹严,又迅速地收回墨黑里去。一只只手机散落,像一点点流星,转瞬便没了踪影。

阿根伸长手臂,额头青筋暴起,他拼命想喊,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咯咯咯的响声。

在最后一只手机的荧光被黑暗吞没后,周围恢复了宁静。阿根垂下手臂,无声地痛哭起来。蓦地,他想起另一群人,转头看向石阶处。

从镇子深处来的那群人已经走到石阶口,一个个安静地站着,想来也已经木然地看完了坑对面的那场杀戮。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阿根有不祥的预感。

又一阵窸窣声响起,和之前的响声不同,带着轻微的节奏。大坑的墨黑里,有一团团柔和的光浮上来,那光团慢慢化开,竟是一簇簇娇艳的花朵。细长的粉色花瓣挤挤挨挨包裹着黄色的花蕊,如莲钻出淤泥,皎洁地绽开在那片墨黑之上。

那把花儿顶近坑口的藤条,一对一对轻轻扭动着,像跳一场无与伦比的华尔兹。

阿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手撑向地面。如果不是源叔仍死死地把他扣在原地,他已经站起身来,跟在那群人的身后走下那石阶。

是的,那群来自镇子深处,身着华丽服饰的安静的人,正沉默地排着长队,沿着石阶鱼贯而下。

待一行人在石阶上站定,粉色的花轻盈地跳动着向石阶两侧靠近,淡雅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迷醉。

像是要拥抱那些花儿,石阶上的人们张开双臂,纵身跃下,不偏不倚,正正躺进花芯里。如之前的叶片一般,花瓣缓缓收拢,包裹着这些战利品沉进黑暗里。

被源叔捂住鼻子的阿根睁圆了红透的双眼,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源叔之前不愿告诉他大坑的详情,这样的场景,哪怕只是在脑子里回忆一下,也是一场酷刑。

大坑彻底安静下来,坑里的黑渐渐漫了上来,已经把整个镇子淹没。

源叔松开阿根,轻轻拍拍他的背,翻过身仰躺在地。

“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极乐’。”待阿根的呼吸平缓,源叔说,“也许,这就是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小宝,还是没有找到吗?”过了好半天,阿根才问。

源叔又把半个镇细细地找了一遍,遇到了很多和小宝同龄的孩子,但他独独没见到小宝。

“您说,我还能找到奇乐吗?”惊惧攫住了阿根,他勉力按住“嗡嗡”乱响的脑子,“即便找到了,我有可能把她带回家吗?”

“我不知道。”源叔哑声问,“那你还找吗?”

“您呢?”

“我累了。”

“您要回家了吗?”

“我没有家了。”

阿根脚步沉重,进小镇有半个月了吧,体力一天不如一天。在大坑看到源叔时,他就有所怀疑了。自进入小镇,他的时间便坐上了高速列车,流逝得特别快。他没遇到过镜子,但从自己的双手可以看到,它们不再饱满,已深深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那日,源叔催他尽快离开大坑,说既然要找,就该抓紧时间。在这魔鬼的小镇,哪怕多一分钟,也可能攸关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也不知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他又进进出出过很多栋小楼了,见识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极乐”。

在其中几个小楼里,他看到西装革履人一群人,轮流站在高处,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命令台下的其他人磕头、爬行、求饶、打滚……

在另一些小楼里,他看到刺眼的灯光快速地变换着颜色;听到震耳的鼓声敲打着心脏。人们画着夸张妆容,跟着鼓点疯狂而投入地扭动身体、舞动四肢。汗水一层层冒出来,打湿了他们的头发、泡花了他们的妆、浸透了他们的衣裳。但他们一直跳,一直跳,不能停下。

还有一些小楼里,每个房间里都铺着无数个自墙体而出的轨道,盛着色彩缤鸡尾酒的玻璃杯流水一样被输送带送出来。年轻漂亮的人儿们端起一杯,在眼前略微晃动一下,干脆利落地倒进嘴里,“咕嘟”喉结滚动一下……接着是下一杯,又一杯……

……

又来到新的一幢楼,里面会有些什么呢?阿根疲倦至极,身体透支得厉害,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起来,但意志还是占了上风,强迫他拖着双腿走到了门前。

疲惫地长叹后,他侧身用肩顶开了大门。

屋子里灯光很亮,人声嘈杂。迎面是一个自正前方的墙面延伸出来的“T”型长台,长台底端两侧有梯步供人上行。屋子左右贴着墙的,是一个接一个晶莹的梳妆台,镜前一圈白色灯泡发出柔和的光。美丽的女子们坐在妆台的妆椅上,细心地为自己绘着精致的妆容。

贴近长长T台的两侧,是琳琅的衣架和货架。华丽的、充满设计感的服饰和首饰,还有鞋子、包包……鳞次栉比。

屋子里人很多,都是极年轻漂亮的女孩, 她们拥在衣架或货架前,一手抱着一大堆衣饰,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翻找。

有些人会向另一些人推荐某件衣服或者饰品;也有些人会因为抢夺一件衣服或一件饰品大打出手,尖叫着抓对方的头发、抓对方的脸……阿根发现,不管她们相互间如何拉扯,都绝不会去撕扯对方的衣服,也不会对饰品下手。若是某一方不小心碰到对方的衣物,便会瞬间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有音乐声响起,已经穿戴整齐的女孩们排队从两侧的梯子走上T台,模特般在台上展示自己的搭配。还没能装扮好的女孩们手忙脚乱,也不避人,随便找一小块空地便开始自行换装。

阿根被吓了一跳,赶紧把视线转到台上。已经有女孩展示结束走下T台,边走边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回衣架,接着开始新一轮的化妆和装扮。

纷繁的货品、挤挤攘攘的人群让人眼花缭乱。屋里的情形也让阿根尴尬。但他必须走进人群里,因为这里的一切,这里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包包都是奇乐最喜欢的。

阿根避让着来来往往的女孩们,视线尽量上抬,只看女孩们的脸。

一楼二楼三楼,每层楼的情形大同小异。女孩们不断化妆、打扮、搭配饰品,在音乐响起后排队走上T台展示。

没有奇乐,还是没有。

镇子还没走到尽头,这给了阿根希望,推开门,他赶往下一幢小楼。

新的一幢楼里全是年轻帅气的男子,他们做着前一幢楼女孩们一样的事情,唯一有点区别的是打架的时候会更暴力、更血腥。

阿根在二楼遇到两个男子打架,其中一个男子被打破了鼻子,血滴落到雪白的衬衣上。衬衣刚晕开一个红点,两个黑衣人就从屋角走出来,架起流鼻血的男子,把他拖下了楼……

走进下一幢小楼,正逢音乐结束。女孩们都停下梳妆站在原地,整幢楼瞬间鸦雀无声。

“啊!”三声惊呼同时响起,一声就在阿根身边不远,一个女孩随后瘫软在地;另两个声音远一些,来自另两层楼。

两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架走了瘫倒在地的女孩;楼上也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拖拽着下楼的声音。

被拖走的女孩脚上穿着两只完全不同的鞋子。阿根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轻漂亮的人会为一件衣服一个饰品大打出手——因为在每一次音乐响起后,都会有一个“装扮”不合格的人被选出来,被拖到楼外,被……丢进长满藤蔓的小巷里。

阿根失魂落魄地走在小镇的主街上,心里的恐惧和疲累早已超过了身体的负荷。

这些,就是人们所追求的“极乐”吗?来这里的人,都“如愿”享受着他们曾经的痴迷,但他们真的快乐吗?看过了这么多,阿根可以断定:并不!没有埋头用心地努力,“快乐”怎能凭空产生!人们为欲望而来,便要为欲望付出代价。他们曾经所痴迷的一切,正一步步把他们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抬头望向面前的这幢楼,阿根开始犹豫,他怕再一次失望,不仅仅是找不到奇乐的失望,更多的,是怕看到人性更深的贪嗔。

他还是推开了那门,走进又一场光怪陆离里。

催着阿根离开后,源叔任由自己瘫倒在地上。他仰面迎来晨光熹微,又眼看着大坑把最后一丝亮光吸进它的深处……循环往复。手上的老人斑一天多过一天,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再在乎时光的飞逝,也不去想自己会在哪一天消失。小宝为寻找快乐而来,他和阿素为寻找小宝而来。如今小宝没找到,阿素也离他而去了。如果不是阿素那一声“找小宝”,他坚持不到现在。阿素离开那天就已是他的末日,他和在小镇寻乐的人没有区别,早已是行尸走肉。

他想爬到坑边,翻身滚进那墨黑里。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成为那对怪物的餐点。他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甘心看着一群又一群人不明就理、欢天喜地地涌进这个小镇。他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不行!”他坐起身来,“我得让阿根离开。”

但他也明白,如果找不到奇乐,阿根恐怕不会轻易答应离开。但时间拖得越久……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离开的可能性就越小。

要如何才能帮助阿根更快找到奇乐呢?源叔费力地站起身来,在脑子里搜索关于小镇里的一切信息。

对了,手环!找到小镇深处时,有一次,他听到一个女孩问另一个,“她的手环颜色为什么那么深?”另一个女孩怎么回答的?对了,她说说明那人来小镇的时间很长了。

来小镇寻乐的人,每人右手腕上都有一个手环。他观察过,新人的手环都是白色的,每过一天,手环颜色会加深一点,直到变得鲜红。

在小镇里,他老得太快了,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月初一、十五来到大坑的那些人啊,他们的手环都是鲜红的。

多长时间算长呢?源叔拼命回忆,记忆的碎片在脑子里乱转,他有些乏力,无意识地从包里摸出一块饼来吃。刚咬一口,他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个少年,有点胖,鼻子有点塌,脸很圆,远看着很像一张大饼。

那天他把阿根按倒在坑边,晃眼间见到过那张脸。当时他就在玩着手机跌进大坑的那群人中间,手机屏幕的亮光让他的圆脸在黑暗里清晰可见。

到那天为止他来小镇多久了?源叔蹲下身在地上乱画,试着往回推算胖子来小镇的时间。

在镇子里的日子没有太明确的分界线,玩的人玩得没日没夜、天昏地暗。来找人的他们,日复一日推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门。

石块嘎嘎地在地面上画出一团白色的线,源叔终于吐了一口气,“对,是两个月。”

如果手环从白色到鲜红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奇乐还活着,那留给她的还有多少时间?

遇到阿根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一个多月前?对,阿根来时奇乐已经进镇一个多月了。阿根来了多久了?源叔敲着自己的脑袋,边回忆边念叨着把手上的饼一小块一小块撕开摆在地上。

“一,二,三……十,十一……”扒拉着地上的大饼碎块,源叔越数声音越急促,阿根进镇也有二十来天了。即便奇乐还活着,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几天后的初一,奇乐一定会出现在大坑边。

他必须在这之前找到阿根。

飞逝的时间带走了他的健康,快速老去的身体让源叔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为了节约时间,他没有走进那些小楼,只顺着小镇的主街一步一步往前磨,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歇一口气;困得狠了,便就地躺下眯一会。

阿根也牵挂着源叔,他往镇子深处一路急寻,想快些找到奇乐,也好快些返回接上源叔。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带着源叔一起离开镇子。

一前一后的两人,都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往镇子深处行去。

东边的天空亮起鱼肚皮,西边的天空挂上彩霞,白云悠悠地漂过,乌云层层叠叠地铺了半边天……太阳和月亮已经换了好几次班,源叔还在走,一样的藤一样的楼,这迷宫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结局,不是终局

阿根是在退出一幢小楼时发现小镇的异常的。

主街上已经站着好些人了,还有人不断从背后的小巷里走出来。这些人大多是青年男女,衣着华丽、妆容精致。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表情木然地面对镇口站着。许久,队伍再无人加入,一声尖利的啸叫后,他们列队往前行去。

像有无数小虫爬满了后背,阿根全身酥麻,一个冷颤,双臂细细密密地冒出鸡皮疙瘩。巨大、妖艳的粉色花朵长出一张人脸,狞笑着向他袭来。

难道已经初一了?冷风飕飕,阿根来不及多想,转身跑向队伍最前面,他不能错过,得一个一个仔细地看。

起初还不觉得什么,越往后看,阿根越是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奇乐。整个队伍里,经过仔细修饰过的脸,不论男女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几乎所有人都是浓眉、大眼、红唇、锥形脸。

记忆变得不再牢靠,自小一起长大的奇乐,在阿根的脑子里竟开始有些模糊。

逆着队伍正细细看过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没有吗?”是源叔。

阿根摇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过了她。”源叔没有说话,只慢慢地陪着他。

大坑越来越近了,阿根依然没在人群中找到奇乐。但他和源叔都发现了一个小变化:队伍里的一些人,开始有了细微的表情。有些脸部开始有微微抽搐,有些眼睛恢复了一点光泽,眼珠开始轻轻转动。还有一些人,脸上虽仍旧木然,走路的动作却开始不太协调,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

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站在了大坑的石阶旁,坑底又传来了嘶吼,镇口方向的坑边,人和手机一个接一个跌下……担心错过奇乐,阿根不敢再往队伍后走,扶着源叔赶到石阶边。

这次不用源叔拽着他,阿根站在原地没有动。杀戮就发生在身边,他们却无能为力,是何等的煎熬。

阿根的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源叔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他经历了很多次,但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石阶前的队伍里有轻微的骚动,急促的呼吸、抽动的嘴角、微微转动的头、微屈的腿、抖动的手臂……

坑底的花又浮上来了,有人僵硬地踏上了石梯。

阿根无法再忍受,抬脚要冲上前去。

“不行,”源叔拉住了他,“我们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还要不要找奇乐?”

犹豫中,阿根看到了她。她站在石阶口,动作有些僵硬,但头颈似乎已经正常了。

她朝着他站的方向极释然地笑了笑,踏上了那长长的、通往那极致暗黑的石阶。

已经有好些人走下去了,她知道那里迎接她的是什么。

“奇乐!”他嘶哑着嗓子想要唤她回头,“不要!”但她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

一个身影从身边掠过,源叔冲了过去,撞散了那群等着走下石阶的人。有人跌倒在地,有人挣扎着要站起身……看着巨花吞噬场景的人发出惊悚的尖叫。

场面一片混乱,数个黑衣人从暗处跑出来,企图控制已经开始乱窜的人群。

源叔拽着奇乐跑到一时没醒过神的阿根面前,本已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亮光:“醒了,哈哈,原来这样就能让他们醒过来!”

“逃啊。”他抬手指向镇口,转过头对人群喊,“逃到镇外去啊。”

有脱离黑衣人控制的往镇口跑去。

“嗷~啊!”一声嘶叫几乎穿透了他们的耳膜,“快带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源叔半张着嘴,瞪圆了双眼,一根藤死死缠住他的脖颈。

“走啊!”被拉离地面的源叔挤出一点声音。

“源叔!”阿根扑过去想抱住他的腿,更多的藤已自坑底“簌簌”地爬到地面。

眼见逃走的人一个个被长藤拖进深坑,阿根不再犹豫,抓紧奇乐的手拼命往镇口跑。

人们从小楼里蜂拥而出,每个人都用尽全力往镇口逃。

一声又一声的尖啸响起,接着是巨大的窸窣声从四面袭来。所有的藤都脱离了小楼,蛇一样探近逃跑的人群,缠住、收紧……

镇口的广场就在眼前了,奇乐跑丢了高跟鞋,脚底磨出了血。她不舍地看了一眼阿根的后脑,用最后一点力气挣脱了阿根的手。

不过稍停一瞬,她的身体快速后退,消失在了一片墨绿里。

最后,并非最后

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鲜红的手环,逢人就讲“极乐镇”的故事。

故事很快传开,有人信其实,引以为戒;有人嗤之以鼻,仍向往极乐。

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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