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多林
“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
这是太宰治写在他最后一部作品的开头第一句话。
一.敏感的幼年
1909年6月19日,斜阳馆,津岛源右卫门的第六个儿子即将在这个庭院雅致,内室众多的府邸降生。很难想象那是20世纪初的日本,日俄战争的胜利依然掩盖不了日本国内民众生活的困苦,但每个人在路过这个青森县参议员津岛右卫门挥斥巨资所建起的歇山顶构造(日本称“入母屋构造”)的豪宅时,都会忍不住驻足多瞧几眼,其实他们不明白,就连门上那块刻着姓氏的小木牌,都会让他们掏空荷包,衣食不保。
日本青森县斜阳馆
房间里,可能连作为母亲的松木夕子自己都没有听清楚刚刚从她身体分离的这个孩子有没有发出哭声,也可能这声啼哭对于她来说并不在乎。而孩子的父亲甚至早已将预备好的那平淡无奇的名字“津岛修治”这四个字按部就班的加在他尚未睁眼的儿子身上。
太宰治的父母
对于稚嫩的津岛修治来说,极为居中的排辈,让他不被父母所重视成为日常,当然,这会是他人生起步的第一课,也是失败的第一课。
早年以入赘为形式的父亲津岛右卫门,并没有将更多地时间放在陪伴孩子上,反而是用全部精力参与政治,买卖与借贷,几年的光阴利用在银行与铁路上的成就,使得这个家族的财富以疯狂的速度积累。加上他的妻子自小就是一个病秧子,这两个因素使得津岛修治的童年几近都是在其姑母,女佣人的影响下度过,同时也为后面津岛修治对于女人的特殊感情做了铺垫。
幼年时期的太宰治
20世纪初的日本富绅家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低的配置,但同时也是明治维新后期膨胀的日本社会普通百姓最为热衷追求的奢靡生活,可这些在年幼的津岛修治眼里,恐怕并不是所谓的快乐,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家中那些每天伺候他们饮食起居的家佣,他们所承受的艰辛,每天锱铢必较的日子,才是这个善良敏感的男孩儿最为关心与不忍的。所以此时,洞察到富庶生活的另一面,导致了他对于生活有了第一次颓废的认知。
二.徘徊的青年
1927年,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轰动日本全国,这让本就以芥川,泉镜花为偶像的津岛修治备受打击,加之当时日本的左翼运动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而芥川龙之介作为当时左翼运动的偶像人物,他的死也让津岛对自己的阶级出身有了第一次怀疑与厌恶。
弘前高中时期的太宰治
同年秋天,年仅18岁的津岛遇到在青森市滨町“玉屋”当着艺伎并年纪相仿的小山初代,这个与津岛有着一辈子羁绊的异性,第一次走进了他的人生。
对于小山初代,出生几年后父亲的失踪,让刚刚读完小学的她早早辍学,帮助在岡谷野沢屋(玉屋)当裁缝的母亲料理家事,她自己也因为母亲的关系,进入玉屋当起了一名艺伎。
太宰治与小山初代
当时还在弘前高中读高一的津岛修治对这段感情是着实投入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小山初代卑微的阶级出生,极大的触碰到津岛那天生敏感脆弱的阶级观念,他一边无比怜惜着小山初代,也一边痛恨着自己的出生在权贵世家的事实,津岛修治始终觉得小山初代就像是一面反光的镜子,将自己资产阶级样貌照的体无完肤。
终于,三年之后的12月10日,这根烦恼丝像是一堵怎么都无法逾越的高墙,重重的像津岛压去,这时候的津岛也尝试第一次用安眠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幸运的是,这次的自杀行为仅仅是因为药量不够而被友人相救,这让津岛能够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大学时期的太宰治
尝过死亡味道的津岛像是迷恋上了这种快感,在第二年,也就是1930年,这一整年里几乎疯狂的酗酒、抽烟、迷恋酒廊女,并且经常透支家里寄来的生活费,此时的他正师从井伏鳟二,在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系进行着左翼运动与马克思思想的接触。也就是在此时,他第一次劈腿出现在了一个有夫之妇:田部目津子的身上。
田部目津子
田部目津子的出现,是标志着津岛修治已然对自己人生开始发生不解与失望。两人苟且同居三天后,1930年11月他们又企图在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殉情,太宰治被路过的渔夫救起,但目津子当场死亡。太宰治被控“帮助自杀罪”,后来获得不起诉处分。
目津子的死亡,在心理层面上自然而然的又成为津岛修治心里新的伤疤,并带着罪恶感,这也是他第二次尝试死亡。
消息传回青森的老家后,家族的人都一直将此事认作为整个家庭的耻辱,而整件事的主角又是那个既没存在感也没有好感的六子,家族中的家长大笔一挥,除了津岛的家籍,这件事是发生在津岛与小山初代合居后。
三.最后的挣扎
准确来说,“太宰治”这个笔名启用是在1933年(以下将开始用“太宰治”取代“津岛修治”叙事),他对整个左翼运动失望后所取的,此时的日本也为在即将开始的侵华战争做着最后的准备,整个社会都呈现着狂热与对死亡毫不留恋的样子。
太宰治与井伏鳟二在泡澡
1935年太宰治正式以这个名字将自己的作品《逆行》发表在《文艺》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同人志(自创、不受商业影响的自我创作)以外的杂志发表的作品,同时也成为第一届“芥川奖”的候补作品。要知道太宰治对于芥川龙之介有着几乎癫狂的执迷,当他在接到这个消息时,本迷迷糊糊的状态,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但命运此时却又开了一个小差,他本想借由此事进入东京都新闻社当记者,但只是最后测试的失败,让事业不顺的命格首次展露无遗,太宰治的心灰意冷让他又在镰仓意图自杀未遂,这一次他选择的方式是上吊。
高中时期太宰治笔记本记录的芥川龙之介
之后第二年,想再一次冲击“芥川奖”的太宰治又一次失败,并且在这一年,小山初代与太宰治远方亲戚偷情的事情渐渐浮上水面,太宰治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相对于自己劈腿的报应会来的如此之快。这是他年初饱受食物、药物中毒和腹膜炎煎熬后,生理与心理收到的又一次双重打击,也使得他再次思考着与这个世界的离别。
群马县之行前的小山初代与太宰治
1937年三月,他与初代至来到了群马县,在关东地区最有名的水上温泉旅馆,太宰治企图第二次利用安眠药自杀,但因为服下的药量不够,双双获救。第四次的自杀未遂,让当时的日本舆论对这个执着于死的男人有着无限的好奇,也是为什么之后在太宰治被发现死亡的前四天,《朝日新闻》还刊登了一则新闻《太宰治先生出走了吗?》,怀疑太宰治是不是又自杀了,而后是不是又未遂了。
当时太宰治的好友石川淳对媒体的调侃到气愤,他认为谁都不能对死亡抱着一种玩笑的态度。在居酒屋里,他看见一个客人正消遣且幼稚的谈论着这一次太宰治的失踪。当听到有人笑道:“太宰治的自杀应该是为了获得小说的新灵感。”石川淳气的跳起来指着那名酒客骂道“你个混账!”
青岛时期的小山初代
这件事情之后,回到东京的太宰治,自然与小山初代诀别。这里开始,从之后1938年他在一生导师井伏鳟二的撮合之下与人生羁绊中第四个女人石原美知子结婚,再到1944年他在仙台调研鲁迅的资料时得知小山初代在中国青岛离世,太宰治没过问过一丝这个女人在这些年中的任何消息。哪怕当时流传着,小山初代早已成为伪满洲军官的情妇。
太宰治与石原美知子的婚礼
与石原美知子的婚姻,太宰治是觉得平淡且稳定的,但他心里也只是单纯的把妻子放在婚姻这两个字面上,对于当时的太宰治来说,之前小山初代的事情,让他自己意识到自己早已将感情与婚姻阉割开来了。
寿屋馆
1939年到1947年2月之间,太宰治和石原美智子住进了朝日五丁目的寿屋馆,并带着她回了趟青森的老家,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她对太宰治并没有多大的抱怨与限制,自太宰治死后到她自己98年去世,期间没有再嫁,一直保持着一个低调,安静的寡妇状态,也许是太宰治对其抱有歉意,也或许是对他们的孩子,对一整个家庭抱有歉意,在太宰治死后,石原美智子继承了太宰治所有的版权费。
可一切的一切,都注定在1947年-1948年六月十三日之间结束
我们暂时先把时间调回1944年,那年的日本正式接到了美国的参战宣言,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日本本土遭受到来自美国外科手术般的空袭打击,日本民众第一次见识到人居然真的可以成片成片的倒下,也是那年,日本国内第一次出现了战败的悲观氛围与不安情绪。
空袭下的东京
与此同时的东南亚战场,有着“马来之虎”称号的日本将领山下奉文,在马来西亚节节败退,美军的轰炸机一遍又一遍的从马尼拉的上空飞过,并扔下炸弹,一个叫做奥名修一的三井集团员工在这一次轰炸中失踪。这名小职员其实并不出名,只是他的妻子山崎富荣即将登上《朝日新闻》的头版头条。
作为太宰治忠实的迷恋者,山崎富荣可以算是迷恋的尽心尽力,1947年遇见太宰治之后一直都是她在其身边照料。这之前消瘦的太宰治已经拖着肺结核的病体孤独的生活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他远离着妻子,并不希望自己思想与身体的累赘拖垮还怀着孕的石原美智子,可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种想法,即将让他走向另一个极端。
山崎富荣
“我是无赖派。无赖是自由自在的,当一个无赖要比当一个正人君子时舒服多了。”
这个是1946年他给井伏鳟二信中的最后一句话,井伏鳟二看完信后也明白,太宰治早已把他自己看穿,他并不是无赖,只是生活强塞给他了太多的迷茫,而他本身的善良也早已在溺毙在这迷茫之中。
1948年六月十三清晨,玉川上水,这个小河道里浮起一对尸体,人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个求死不得,四天之前还被朝日新闻调侃的太宰治终于摆脱了“未遂”这两个字,陪伴他的只剩下那绑在两人腿上的麻绳与惨白的山崎富荣,反观太宰治,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这一天,是太宰治三十九岁的生日
发现太宰治遗体现场
太宰治的死,对于讨厌他的人,比如三岛由纪夫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聊的新闻,因为在三岛眼中,“七生报国”的狂热,一直让他很排斥太宰治的“丧”。而对于公允点的人,比如评论家平野谦就说过:“太宰治的死,可以说是历史的伤痕所造成的。”
但我相信,无论怎么样的评判,一个人数年的光阴与历程绝对不能用几句所谓的客观话来匆匆定论,当然我想太宰治可能也曾为他碎片化的生活懊悔、思考、挣扎过,直到写完“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这句话后,他就已经想好了四个字来为这部遗作与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