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十三岁生日。
放了学,我一路脚步轻快,像只蹦蹦跳跳的小白兔。因为我知道,此刻,妈妈肯定又在厨房忙碌,又是一桌子的好菜呢。
红烧排骨,糖醋鱼,鱼丸汤……想想就要流口水了。
刚进大院,就看到我们那排房子,围着一群人,有车,有桌椅,有被褥。
我挤进去一看,哦,原来是新搬来一户人家,就和我家隔了两间房子。 我又有新邻居了吗?
家具是很简单的几样,都挺旧,被褥也旧,被面上的团花洗白了,又灰灰的一片。
我四下张望,正好碰上一双眼睛。 一双黑白分明的,晶亮的眼睛。
他瘦高的个子,略黑,衣服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手腕。裤子也高吊着,露着脚脖子。一双解放鞋,也是破旧的灰色。
他拎着两个板凳,正要往屋里去。
我知道他也打量了我一番。我心里有小小的得意,衣服和鞋子都是上海的姑妈寄给我的, 粉粉的,公主的颜色,还有头上的红发卡,是昨天爸爸刚在县上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这家人是刚调过来的,家里四个孩子,看着挺不容易的。
那个瘦高的是老几?
老大,比你大一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会我把你那几件小了的衣服收拾收拾送他家去。
第二天上课,老师领进来一个新学生,竟然来就是昨天刚搬来的那个男孩。
他看到了我,眼睛里有了笑意。
因为个子高,他坐在了最后排。
音乐课齐唱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粗粗的,憨憨的,我想一定是他。
讲真,他的功课是极差的。被老师提问,经常答非所问,逗得全班哈哈大笑。
数学老师说:你起来把全等三角形的几个判定说一下。
他摸摸肚子,可怜兮兮:老师,我今天没吃饱,没劲说。
地理老师说:你说说黄赤交角的度数。
他挠挠头,很为难的样子:老师,我真没量过。
我扭过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自习课上,班里闹哄哄的,我这个班长也是黔驴技穷,大喝一声:别说话了,再说记名字了。
他马上站起来附和:别说了,别说了,记名字了罚你们扫地啊。
真是有效,立马静悄悄的一片。
我低头开始认真写作业。不对,怎么感到气氛怪怪的?
猛一回头,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正举着一张大白纸,四下抖动。我从背后劈手夺过来,你说上面写着什么?
班-长-没-有-记-名-字!
班里立刻就炸了锅,有人都笑岔气了。
一种巨大的愤怒和羞辱立刻把我包围,对,作为班长的威严全部扫地。几乎是怒不可遏,我握紧拳头打过去。
他挨了一拳,再往前轻轻一跃,躲开了第二拳。然后回头做了一个鬼脸给我,嬉皮笑脸的,眨巴着黑黑的大眼睛。
我趴在桌子上,感觉脸红到了脖子根,哄哄的发热。
等着,别让我逮着你!
草原的夏天是怡人的。白云一团团铺在蓝天上,像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总会让人生出扑进去睡一觉的欲望。虽然有时候也会刮大风,但极少,风也是温柔的。花摇着它的芬芳,草结着它的种子,阳光澄澈,溪水叮咚。
姑妈又托人捎回的包裹,打开,几个石榴赫然入眼。真的,长这么大,我只在画里见过石榴,看过郭沫若的文章《石榴》,从来没真正看到过它到底是怎样的红玛瑙的花瓶,怎样变戏法一样破口大笑,露出一口皓齿。
我欢呼雀跃,赶紧挑了一个最大个的,反正弟弟老说爸妈重女轻男,也不差这一次了。
还有小小的虚荣心作祟,我拿了石榴从家里一路走出来。
站在大院外的河桥上,我看见他挽着裤腿,蹑手蹑脚地趟着河水,手里拿着筛子,正聚精会神地网鱼。
我顺手投了一个石榴籽过去,不偏不倚,轻轻地落在他面前。他呆了两秒钟,才抬起头来。
我咯咯地笑起来。
华子,你拿的啥?是石榴吗?
对啊,石榴。
哦~~他的黑眼睛向上翻了翻,露出眼白。
你的石榴哪来的,酸吧。
才不是呢,这上海的石榴,甜的很。
不信。他撇撇嘴:你让我尝尝我就信了。
我忽然觉得这是我报仇的绝佳机会。
我掰了一块,弄下来一把石榴籽,手心里红亮红亮的一片。然后一把填进嘴里,嚼了几下,呸呸地吐了一口渣子,拉着长长的腔说:啊,真是太甜了。
一幅陶醉的样子。
商量个事,用我的鱼换你一块石榴,好吧,一小块也行。
他举起手里的瓶子:看,我从放学逮到这会,够多吧,看这几条,大吧。都给你。
我看着他脸上几道泥印子,一绺头发粘在额头,裤腿湿到大腿了。这样子,哪哪都是挨打的节奏。
于是我仍给他几个冷冰冰的字:想!得!美!
说起往事,他仍然耿耿于怀。
华子,你说你那时候咋这么狠,一点不心疼哥。你说我逮鱼容易吗,回家还挨一顿揍。
大家哄笑:华子,你真有点过分了,赶紧给哥敬个酒。
他又搛了块羊排给我。
酒我喝了,这一盘子都归你了,吃完啊,看看能买多少个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