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假设全产共产主义成立的世界中,以一个“人”的角度拍摄的微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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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r
第二十五章 记忆
窗帘被拉上了,淡绿色的窗帘搭在长方形的黄昏上,灯被滑亮,白色光泽的门里充满了暖白的灯光。若不是窗帘轻轻地飘动着,时不时从那里扑抖滑进来的风,这间房间就像一个独立的空间,仿佛永远独立着可以依靠。
白翼坐在奶白色的床垫上,解下颈项悬挂的饰品放在床头柜的中央。要去洗澡了,他看着手边银色的吊饰,是一只修长细小的圆柱体,挂在黑色的细线上,表面光滑着没有划伤。这是他努力保存下来的结果,素洁的圆柱体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像是不含一丝杂质纯净的深水港口的海风,轻轻地吹着,镶嵌梅红的信号旗在领航船高大的桅杆上悠悠地飘扬。
“十四岁是一个责任的界线,以后你就不是一个孩童了。”海格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眺望扁长月白的货轮边飞翔的海鸥,把一个示以向左转舵的手势交给他。“虽然这是法定年龄,我知道你还五岁都不到。”他被海格摸了摸头,手中的纸盒里温热着百香果酱的牛排。这种牛排只成功过一次,自自己十四岁的生日以后,每次海格都会把它当作重要的菜品拿出来,只是再也不能复述那次唯一的味道。
一只盒子被放到了手中,他把叉子放在一边,海格为他解开了白色紧系的线条。“所以今年爸爸准备送给你一个可以长期保存下去的礼物,算是永久的纪念。”一只银色的小柱卧在蓝黑色的天鹅绒里,跳跃着明净的晨光,“喜欢吗?”他点了点头,海格把它系在他白皙的颈项上。“很简单的装饰品,上面什么也没有刻划,干干净净的,希望你不会把它弄掉了。”他擦净了嘴角胡椒味的果酱,欢喜地看着它。他的确没有把它弄掉,与海格最重要的承诺一样,他做到了。
水珠在灯光中四溅着,流过柔软的肌肤,流过曲线优美的胸膛。灯光白而微黄,明亮了指尖划下的印痕。蓬松的发沾湿了,分成几小簇贴在额上。这是轻雨的触感,水压平弱而细微了水流,他伸直了颈昂首承受着,模糊着阳光似色彩的灯光,水流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他的手臂,触摸着脊棱微突的背,纤细柔形的腰。若是酣畅——这样的水过于温柔,只能微微引起感官的颤动,他希望这样的水流永远都不要停下。
他是打了伞的,毕竟穿着一件崭新荧光蓝条纹的卫衣,他可不希望把它在第一天就弄脏。透明的伞收起,阳光从夏日匆匆的雨云间钻出来,消融了锯齿似透明的边缘。湖畔的远处出现了一弯淡淡的虹光,尤其是绿色对应的区域几乎透明着,被遮盖了天空的蓝色。
“我们去追那只彩虹吧?”雨停了,就可以继续骑行。白枫把一捧预谋已久的雨水举起来,微笑着望着他。
“好啊。”他及时撑开了雨伞,雨水扑了过来,又几乎完全地溅到了白枫已经湿透了的衣服上。彩虹像是从两棵山毛榉中生长出来,一片闲云低垂着游弋,吃掉了新生的太阳。
“那要快点咯?”白枫飞一样窜了出去,他还没把脚蹬踩上。岸边生长着一丛丛高大的薄荷,烈日的阴闲中放松了清凉的芳香。他们绕着湖岸转了半圈,彩虹消失了,白枫发出了失望的喊叫。“它不见了——”他望着对方滑稽的表情,戳了戳他的脸,一会儿白枫的嘴角又扬了起来。
“我们也追过了啊。”他们都很清楚彩虹发生的原理,即使他们追上了彩虹,彩虹也会消失,因那变幻无常的风吹乱了浅浅透明的云朵,太阳的轮盘变化了方向。
一天晚上他坐在床边抱着他的枕头,白枫敲了敲门,来归还他借记的书。“我放在这里了——”白枫的声音出现在耳侧,他挪了挪位置,白枫像是要在床边坐下。
“白翼,你还会希望去飞吗?”白枫把他的注意从枕头上的书页中移开,他把书签压上。“啊?啊……”书被放在了一边,枕头也一样,“不会了……也许吧,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哈哈,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希望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他的手腕被白枫提了起来,手腕以下像是断了线的木肢耷拉着,被轻摇着晃动。
“请不要再提到它了……”他把身子缩起来,把下巴压在膝上,“我不是很想去飞了……在飞过了一次之后——”
“好了,不说它。后面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什么时候讲给我听呢?”白枫挤了挤眼,以一种神奇的笑容望着他。
“白枫,你——”他拿起了一边的抱枕,“你很讨厌啊……”
“哈哈,我走了。”白枫一点一点挪到门边,门关上以后又呼地打开,“你在笑啊——”
他确实在笑,不过他还是告诉白枫让他晚上不要再过来。后来他还是把心情详细地告诉了他。“……所以,我觉得那次飞行把飞行对于我的意义破碎掉了。”白枫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他看着天花板上暖白的吊灯,手指在枕头上抓挠着,“我认为那会是一种冒险,会有类似飞行先锋在安第斯山脉上开辟新航线的感受,但我只在空中感受着可靠的飞行器材与凌空翱翔的新奇与喜悦,所以我……不太希望去飞。”
白枫微笑着望着他,“我们也不能回到飞行器与航线伊始的时代啊,那时连纸带都没有开始应用呢——接受时代的便利是令人愉悦的吧,为什么要用意志与时间抗争呢?”
“我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又觉得否定曾经自己持续很久的想法是残忍的,害怕会像一把刀割裂成两个部分,所以我不太敢去想它。”他的手指在枕头上不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下来。
“只是承认自己自己以前的梦是个梦吧,你始终是你的样子,只是难以控制它的成长罢。”白枫指着自己的脑袋,抖了抖颈子,把一只发尖甩到另一个地方,“它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让一个人永远处在同一段时间不作改变,过不了多久也会索然无味的。把它想成一段记忆就好啦。如果你总是在回避你的过去,将来的你也会不停地否定现在的你啊,最后整段生命都被否定了呢——”他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掰下一半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巧克力,舔了舔是微苦醇黑的口感。“我会承认自己的成长……谢谢……”
“希望可以帮到你,很晚了,我先去休息了,还有明天呢。”白枫从床边站起来,门轻轻地关上。
他现在其实是想飞的。飞翔的愿望自那时起又渐渐地萌发在他的思维中,他仍然希望去飞,如今只是担心会被当作一只大雷鸟被射下来。
白翼擦干了身子坐在窗前,窗外下着很大的雨,雨水在翻起的玻璃上击打成一片粗沉的响声。他把窗户拉下来,复又把窗帘拉上。于是一切变成了一阵沉闷的声响。于是雨下了起来。
他关上了灯,眼前出现了路灯摇晃飘荡的灯光,出现了一把大伞,他的手紧紧地被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也紧紧地握着伞的支杆。雨水击打在灰色的伞布上,紧绷的伞骨滴下一大滴雨水,落到他的鼻尖上。
“雨好大啊。”他看向一边,白枫不停地眨着眼,睁大了金绿色的瞳光。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已经被淋得透湿了,雨伞的努力似乎只是徒劳。一阵风从身后吹来,雨伞晃了晃,把一袭雨水掀在他们的背上。
“风也很大啊。”他的手有些松脱了,另一只手加重了力度,把他的手更加紧实地包裹起来。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白枫仍是这么回复他。一辆大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灯光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劈开了闪烁奔流的雨花。
灯光消失了,雨仍下着,在窗帘背后发出隐隐巨大的声响。白翼侧着身躺在床上,或是说躺在早已铺好的被子上——他还不准备睡觉。今天的任务还缺了些什么,缺少的事情让他焦躁让他不安。颈后的微光由绿渐渐变蓝了,线缆已经无用,他仍然像一条大辫子一样拖着它。他只是无暇顾及,属于客厅的大枕头在怀中抱着。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他对自己喊叫着要求着,枕头被他抓按出了纵纹。呼——放开了。
他舒适地把脸贴在枕头上,眼前出现了一座山。他看见了白枫站在碛石路的一边,微笑着望着他。“你在干什么?”像是拍摄时常常会做的准备一样,白枫像是在调整着他这架摄像机的角度,于是倾斜的画面端正过来。他却并不能感受到白枫应该做过的对自己什么部位施加力矩的触碰。而他也真的像一架摄像机一般,他只是站立着,不能行动,如同被固定住了一样。“我在找你。”他几乎是哭一般喊叫着,眼前的白枫似乎不是记忆中的人物,他似乎又见到了他。白枫似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他的手伸了出来——像是长出来的植物,没有相应的感受。他的身体漂浮起来,白枫站在碛石路的一边,微笑着仰着头望着他。不要——白翼在空中大声地喊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小了,蒙上了浅淡的迷茫。白枫抱住了一团什么东西,他已看不清,仿佛什么也没有。嘤?这不会是风声。嘤嘤——白枫似乎在对他说些什么,他希望做出回复,也只能发出嘤嘤的声响。
怎么会是嘤嘤呢——唔。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那是损坏以后不可恢复的白噪。不经意间他又哭了起来,沾湿了一片奶白色柔软的茸毛。
第二十六章 受伤
街道上行走着风的脚步,秋的晚风冲撞着房屋的棱角,发出悠远呜呜的呼号。呼号声粘起了落叶在空中旋转,拍打着未关紧的窗户,黑色的窗框在其中吱呀地吼叫。
灯还没有点亮,还没有到允许亮灯的时候。近地的风已是如此,预示着高空的风更加暴怒而疯狂。月明亮着,淡黄的圆月上几抹云影飘逸,两股风几乎呈十字交错着,翻转柔形的云交织在一起,却也互不干扰。好似有一把矩尺划下了千万格子,排列成秩序与混乱的行列,稍低一些单薄的雨云映着城市的灯光,昏黄的形卷起,飘散去,几丛星在风云中间探着闪烁。
“这个风——你想到了什么?”辰峰拉紧了上衣的拉链,下摆处还是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又塌下去,白翼在他身后抱着文件袋同样艰难地行走。
“南瓜饼?”飘扬的发在风中凌乱着,这条街道一直通向运河边,成为了一座自然的风场。
“那是什么——”辰峰转过头来看着他,身后的帽子立刻被风吹起来,拍打在他的脸侧。
“香甜的压迫感?”他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对方不一定能听得到,“我喜欢这种风的感受。”
“有时候真不理解你……”路灯亮了起来,催促着他们尽快归家。月光也在这时黯淡下去,点块的光晕修逊了不少。
唔,它掉下来了。午后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散近来,始露夏半周的金黄。白翼站在椅子上,柜顶很高,他仍然要踮起脚。一只纸板的碎片抓在手中,他把它丢在一边,总算摸到了被撕去一块的脆弱的纸箱。呼——纸箱上的灰尘随着他的挪动掉下来,溅到他昂起的脸上。箱中是他的一摞日记本和一些其他纪念性的物品,主要成分是纸,却也显得较重,也许是受潮了。
白翼想把它抱下来,这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纸箱亦不很大,压在了纤细白皙的手臂上。在他想着久置纸板箱的脆弱时他忘记了自己也是非生命的造物。当箱子脱离柜顶时,一阵剧痛传来,箱子和他都翻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大崩落的声响。
“哇,你在干什么——”辰峰闻声从里屋跑出来,书房里乱糟糟的,白漆的柜门半开着,地板上一片杂乱,灰尘堆里白翼晃了晃脑袋坐起来。
“你还好吗?摔下来了?”辰峰拉起他的右手,白翼恍惚的表情变成了阵痛,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好痛——”手臂被放下来,却不自然地向肘外弯去,耷拉着挂在举起的大臂上,“我需要在这个箱子里找我的本子,当我把它拿下来时,右侧的肘关节崩溃了。”辰峰搭着他的肩把他扶起来。“是很要紧的事情吗?”他关切地问着。“大概是这样……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手指了。”白翼苦笑着,手臂的肌肉跳动了一会儿,带着小臂轻轻地摇晃。空气中隐约四氢呋喃刺鼻的气味。
“不能修好了吗?或许过几天它自己——”“不可能了啦,是骨头断掉了。”白翼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它需要的条件这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具身体已经服侍我快三十年了,虽然有二十多年被我睡了过去,它的质量真的很好。——我的生命与成长需要不断的更换,你知道的。”他靠在了关上的柜门边,看着辰峰在混乱中整理,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
“那......你该怎么工作呢——失去了右手的话......”辰峰仰起视线,却不正望着他。“我的左手依然灵活。”白翼也把头歪向一边,阳光在窗台上的葱绿间跳动。
身体的老化是必然的,他不太为此感到懊恼。他已经尽力保护了自己不受到伤害,结果最后使自己受伤的是时间,也不太令他意外。白翼带着一些奇怪的声音在走廊上走着,那声音像是夹住了拉绳的滑车,又有人在上面涂上了一层干性油,轻轻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夹着一堆文件行走在椭圆形的方形的小桌间,他只是必须要从橘色的文件柜边把它们送到自己的桌上。
凯夫拉抬起头来望着他,很像辰峰看他与枕头玩耍时的眼神,是在看什么自己没太见过的动物。不过后者多含有些好奇,现在他承受的目光中则增加了不少责怪。他破坏了这里宁静的气氛,同时也干扰了别人的生活。米娅从电梯间里走出来,看到他手上用下巴摁住摇摇欲坠的文件,赶紧冲过来抱走了一半。
“谢谢......”白翼微笑着,但他的嘴角提不起弧度,微笑中多了几分忧伤。他现在成为了组里特殊类似残疾的存在,很多时候他都需要这样麻烦别人。因为自身的原因而不断接受到别人的帮助,在他的思维中显得相当不自然。
但大家仍像当初他不能提供创新性很强的点子时一样,没把这太当回事,这未免让他有受宠若惊的想法。不必要的时候他尽量不活动,以往有时候会在椅子上转圈圈的休息早已停止,他不能再因膝关节全氟质软骨磨去后骨骼的碰撞声再打扰到别人,这种声音很讨厌,他自己也这么想。
这种声音不仅是讨厌的,也是痛苦的,每走一步如今真的成为了对机体的损伤。一天晚上辰峰找到一些打印机的石墨粉问他是否可以用上,他苦笑着拒绝了。机械的响声越来越严重,他的动作也愈加不流畅,他甚至不能再抱紧一个枕头,这意味着不仅是他的膝盖,他的身体也不会长久了。
“我们会有长时间的青年与相对较短的壮年,衰老是痛苦的,不过也只有不多的时间。”白翼坚决拒绝把自己安置在轮椅上,他靠在墙边,餐厅转角的软包快要被他摁出几个洞来。“虽然我看上去还很年轻不是吗,像个十九岁未成年少年的模样......”他哭着,脸部的曲线在这时依然优美,辰峰帮他擦净已力所不能的覆着泪水的脸颊。
“......主脑是不可以更换的,性能会逐渐下降,会让记忆一点一点失去。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应该会记得昨日发生的事情和工作,但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让我一直快乐着的美好它们——也许就忘却了很多......也许我明天就不知道颈上的吊饰是因为什么而佩戴的了。当时和白枫在桦树公园的时候......”
“嗯,你的话越来越多了,的确像个老年人了。”辰峰看着近乎崩溃的白翼,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你不太想听呢......我知道。因为你仍可以有能力记得属于你自己的美好。也许说出来会强制记忆更新,让我能记得更清楚一些,我不希望把它们忘掉——请原谅我......”白翼耷拉着右臂像是要扑过来,辰峰及时接住了他。白翼的身体很沉重,之前平时的拥抱都显得很轻盈,大概是那时刻意用力量掩饰了罢。
当大家都离开以后,白翼还坐在电脑桌前,他需要辰峰牵着他一起回家。他去到书柜前用被磨损得不清晰的指纹打卡,地板上还有未拖干净的光滑的水膜,他也没心思在意,几天以来他都觉得思维中一片混乱,头痛已成为了他的日常。一阵崩溃的声音以后他又像上次一样坐在一堆杂物里,辰峰担心地跑过来,他颤抖地举起还可以活动的手臂,微笑着告诉他自己的右腿也断掉了。
辰峰抱着一堆文件,惊讶着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回家后白翼坐在客厅瓷质的地板上,吊灯明亮着,几只台灯围在身旁。他特意嘱咐辰峰把镍关在什么可以关得住它的地方,最后镍被塞进了附有小孔的文件柜里,一把钥匙将它锁上。辰峰在他身边坐着,看着他把双腿放平,把裤子卷到大腿上。就像在光复医院有些刺激而有趣的解剖课一样,不过场面没有血腥,也没有他在见到肌肉筋膜时反胃的恶心感。也不知为什么他兴致勃勃地看着,仿佛回到了奥利尔叔叔给她演示医学影像的时候。
空气中也不是尸体腐臭的胺味,是几丝淡淡的四氢呋喃的味道。
白翼详细地和他讲解自己的身体,皮肤被剥开,压破了的外壳碎片被用针形镊夹出来。油黑发亮的肌肉多呈纺锤形状,十分规则,中间交错着白色黑色极细的线条。金黄色扁长的韧部从肌肉的表面横过,结束在骨侧楔形的棱口上。这的确是上个时代工业的杰作,形体流畅而简练,无可减亦无可加。深蓝色胶状的血液在透明的管路中流淌,白翼把一只粗大的血管从解开的肌肉边拎起来,允许他触碰,他好奇地感受着富有弹性的血管里粗壮脉搏的喷张,心脏有力地将血液泵送全身,使用的也是较为可靠的肌肉组件。这是一条动脉。
“很有趣吧?看到另一个物种的解剖。”他和白翼说过一些自己幼时学医的事情,白翼现在大概在用这些调侃他。“不太有趣啊,黑色的又是蓝色啊什么的,没有鲜活的感受呢。”他回复着,声音柔和,优美的声线悦耳。曾多次被人希望去练声的他从未被白翼怂恿过,这在他是很欣慰的。
白翼把一大串较粗的方截面白色线缆从银色斑驳的股骨下挣断了拔出来,微笑着告诉他这是一大条神经。为了方便他已经不需要它了。这时他不会感到痛吗,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直接用手捏着——辰峰想着,狠下心,他感到了行为后的罪恶。
“呜啊——”侧过身把一块金属放下的白翼叫了起来。放在一边的小刀切开了裸露的机体,在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与保护的时候。柔软的肌肉跳动着,空气中夹进什么东西焦糊的味道。“我以为......你已经不会再感觉到痛了——”血喷流出来,蓝色胶质的血液在白瓷的地板上弥散开,浸湿了卷起的裤脚。
“为什么要这么做!——”白翼哭喊着,血止住了,椭圆形截面的肌肉颤抖着,黑色纤细的纤维质在金色的细丝包裹下擦出些许暗红色的火光。四氢呋喃的味道相当浓烈,辰峰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想起了父亲在家中蓝色深红纹的大沙发上讲过的故事,那天他割破了手指而把鲜血溅到了素白的枕头上。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对一个伤员进行抢救,伤员昏迷着,被一块榴弹片击中了腹部,情况相当糟糕。一个副官闯进来,不经过问对着伤员的头部开了一枪,伤员的身体只一下震颤,血从后脑冒出来,浸透了床单。父亲从腹部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制服精致的副官,同样他也看到了一只冷冷黑洞的枪口。“现在这个人没救了,去抢救另一个,快,他是这个军的军长——”被枪击的伤员被推了下去,蜷成靴边柔软的一团。军长被抬了上来,他有一双美丽碧蓝的眼睛,眼镜的碎片扎进右眼,左侧的眼眶露出了骨与肉,使那只水汪汪的眼睛显得格外巨大。他的胸部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是被击穿了肺,只剩眼睛还有一丝生机,直直地盯着父亲的眼,他看到了将死之人对生命的渴望......父亲受不了了,请了长假回到家中。父亲以微笑作为故事的开端,又以眼泪结束。辰峰很少见到父亲哭泣,那时父亲在眼前号啕大哭着,那时他还不太理解父亲哭泣的缘由,只是在一边慌张的望着,他希望父亲在家中可以轻松,快乐,当时他只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真的切断了些什么,就可以很方便地申请到残疾证明,这样就可以留下来了......没有军功,你这个样子会被从这座城市赶走的——”刀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在地板的瓷白中碰撞出叮当的声响。白翼望着他,像是愤怒像是哀求,像是无奈像是渴望。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但他必须得这么做,他认为这是如今唯一的选择。白皙健康的手伸向暴露在外出现裂纹的髌骨,白翼的左臂此时反别在身后,他知道对方必不可能以手阻挠。
”不要碰我,你走开!“他的手却停住了。泪水在白翼的脸上流淌着,他从未如此大声地喊叫。辰峰抽回手逃走了,因跑得太快而摔了一跤。
初夏的晨曦明亮,辰峰轻轻地关上房间的门,朝阳在地板上切下方斜的亮光。昨夜蓝色的血迹依然存在着,像是被认真地擦过,只是成果显出了徒劳。白翼在餐桌上旧时的位置坐着,他仔细地盯着四分裤下露出的双腿,没有外壳破碎后塌陷的孔洞,也没有显示刀伤,皮肤精巧地闪耀粉质的光泽,曲线优美,在晨光中一片宁静的美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啊,他踟蹰着不愿行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所做,右侧美丽的足胫里只徒有一层空壳,里面的状况和腐朽的尸体没什么不同。他害怕地最终还是坐到了白翼对面的座位上,桌上白翼依然为自己准备了早餐,两条培根放在他喜欢的单面煎蛋边,多放了胡椒,培根六分熟,煎得正好。
“早上好。”白翼微笑着发出对他的问候,他口齿不清地回应了一声,惶恐地举起了餐刀。
“……请原谅我吧——”辰峰忏悔一样地说着,微风吹拂着桌上新鲜的百合花,“我不应该——”
“你不应该什么?”平静微弱的声音堵住了他的嘴,轻小的语音击倒了他。他不应该举起刀,不应该在那一瞬间有残疾证明的想法,不应该像看戏一样微笑地看着白翼同样微笑着对自己的解剖,还不应该干什么——他什么都干了,仿佛在白翼弄断了手以后平时责备的调侃都成了罪恶,在他提着自己的肌肉在眼前摇晃时兴奋的反感也同时反感着他。他在心中寻找那位胸前十六枚勋章的军长,可是他找不到,军长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也一样。
白翼仍在桌前微笑着,右手搭在大腿边,左手以较为奇怪的姿势切下一块肉排放入口中。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出于白翼所说的“无聊”罢了,裤管子半截空着也许并不能很方便地申请到残疾证明,申请到证明后也不会有什么被允许的较好的生活。他不住地责备着自己,可自己的行为在他人眼中似乎又可以拥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借口,于是一切又似乎可以释然,可以得到压力的解脱……
但他大概不会原谅自己,虽然他不清楚微笑着的白翼是否已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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