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赵勇的亲叔叔就四处忙活起来了。他想既然侄儿热烈盼望结婚,那么就索性给他介绍一个,但得是哪种女方家容易说话,而且不贪图房子和财产的人。他托媒人四处打听,表面上装作关心的样子,一心想着要给亲哥哥家留下血脉。他不断的跟周围人传递信息,恳求帮侄儿找个能过一辈子的好姑娘,此话感染了许多人,大家都在心底升起一团道义之感,自觉责任重大,非得帮助这个自幼不幸、孤苦伶仃的少年不可。
很快就有媒人前来说亲了。
这些媒人大多事先打听了男方家的底细,深知赵勇身世悲惨,但结婚这事可比不得买卖,一个年轻姑娘绝不会因为对方可怜而动了恻隐之心委身下嫁,她们也懂得掂量男方家的钱财,去匹配未来的幸福生活。面对赵勇这样的男子,要是一般的姑娘是绝对不肯出嫁的,那剩下的就唯有那些更穷苦人家的孩子了,她们对婚姻质量要求更低,甚至都没有要求。
父母不在,亲叔当家,赵勇的婚事就权权由亲叔叔做主。
消息放出去之后,已经有三个媒人找上门了,赵勇的亲叔叔装作热心肠的样子去挨个打听这些姑娘家的身世背景,而且都要亲自看上一眼,总觉得哪儿配不上自己的侄子。这个不行,那个摇头否定。这些姑娘要么太穷,要么过去的经历不太光彩,哪一类都碰不得。没有合适的姑娘,赵勇的婚事暂时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到了初冬刚过,某天赵勇亲叔叔在镇上闲逛,偶然间碰到了个外乡人。那人跟他开着玩笑,说二十公里外有个村子,有一户住在深山里的人家,他们有个十九岁的大女儿,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现在正到处寻找婆家。那姑娘长的还算可以,胳膊和小腿壮实有力,而且从小到大干惯了农活,洗衣做饭下田养鸡样样在行,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
赵勇的亲叔叔不干了,让自己的亲侄子娶一个哑巴,这会被家族人笑话,被整个村子的人看不起,他自己可绝对拉不下这个脸面。
他的侄子十五年前失去双亲,如今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作为唯一的亲叔叔本应该帮忙好好物色一个姑娘才是,可要是草率的娶个哑巴,娶个不完整的女人,那是绝对不行的。他可是有义务去照顾这个侄儿,尤其在亲大哥去世之后,他在心里早把自己标榜为赵勇的道义之父,甚至被视作为了准父母的身份。
让侄子娶一个哑巴,这绝不可能。
两人谈崩了,当面大吵一顿,差点就要动手。
到了乡下,赵勇的亲叔叔气冲冲的把这事告诉了他的妻子,他原本只是把这当做一个玩笑,但没想妻子却认真了。这个长期以来刁钻抠门的女人忽然两眼放光,从厨房惊吓的跳起来,大声叫嚷着说,
“这是一桩完美的婚姻,你这个蠢蛋,你这个蠢蛋”
赵勇的亲叔叔莫名其妙遭了一顿批。
他的妻子继续骂他,
“让你那没有爹娘的侄儿娶一个哑巴,这最好不过。你这个蠢蛋”
等到妻子稍微冷静之后,他可怜兮兮的站在那,还是不明白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到最后这个刻薄的女人实在忍无可忍,冲着他发火,说,
“娶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家里就永远安静了,你这个蠢蛋”
没错!要是娶一个聋哑姑娘,赵勇就永远不会再提及房子的事。对!在中国家庭里,但凡一个女人不厉害,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说三道四惹起是非,那就代表家里永远和谐,不会发生冲突和矛盾。
当晚两夫妻就把此事给定了,他们激动不已,在心里盘算着这笔一箭双雕的买卖。把一个哑巴弄回家,既解决了侄儿的终身大事,又为自己赢得了乡里人的尊敬。他们甚至还就此幻想了多年以后的家庭场景,真是太划算不过。不过婚姻大事虽说由亲叔叔做主,但要把一个哑巴新娘弄回家也绝非易事,别说赵勇是否同意,首先还得看家族里长辈们的意见。
第二天赵勇亲叔叔就去试探长辈们的口气。
他把媒人的描述和姑娘的身世按照自己的愿意重新说了一遍,跟他当时的反应一样,这些长辈们气得要当众拿棍子去打他。
把侄子推进火坑,这是亲叔叔该做的事嘛?
赵勇的亲叔叔吃了回闭门羹,闷闷不乐的回去了。但日子一久,他始终觉得这笔婚事最合适不过。夫妻俩躲在家里商量,整日焦虑不安,时刻都在惦记此事。娶个身世干净的哑巴新娘总要好过二婚的女人,要是碰到个强势女人,现在安宁的一家将不复存在,而且赵勇的一生也会就此搭进去。可要是娶回家一个年少不懂事而且不会说话的姑娘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乡下,几乎一切的争吵都是来源于女人的那张嘴。要是有两个女人共同挤在一间大房子里,但其中一个是个哑巴,那么这个家也不会闹腾到哪去。
每天夜里,这对夫妻都要激烈讨论一番,就像是要作一笔大买卖一样,花很多的时间,用尽两人的智慧去思考作战方案。他们商定要怎么去说服那些思想保守的老人,以得到赞同。的确,娶一个身体残缺的女人名声总归不好,但至少会让赵家有了传承和香火。赵勇身无分文,连个娶媳妇的本钱都没有。而且他双亲早逝,自然也不必担心周围人的眼光。反正他独自一人,又生活艰难,为何不顺应抉择,好减轻命运里的不公呢。一个男子总是要娶媳妇的,尤其像赵勇这样身世悲惨的人,所有人心里都惦记着呢。村里人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底都在打着盘算,他们可不希望看到赵勇成家立业,那是对周围人的极大讽刺。
好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赵勇,乡里人既担心又害怕。
谣言已经在村里传开了,八卦和传闻在封闭的山里传的最快,很快就有多事的人要来赵勇家看那个聋哑媳妇。他们四处打听,然后添油加醋到处传播,嘲笑和讽刺向来都是从一个嘴巴里说出来的。此事一度闹腾的挺大,弄得人尽皆知,以至于后来所有人都默认为赵勇已经把那个哑巴新娘给娶回了家。
冬天的时候,乡下人聚在一起闲聊,总是会提及这对婚事,他们用开玩笑的口吻调侃着,
“娶回来一个哑巴,哈哈,娶回来一个哑巴”
这事折腾到最后的时候,赵家那些长辈也只得拉下面子,吞吞吐吐的说,
“这样的事总是不合体的……怎么能娶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但只要有子嗣,也是可以的……这终归是件喜事……”
可怜的男人只有配更加不幸的女子,这是共识。
事情暂时这么定下来了。现在,就只剩下赵勇的态度,但要让他甘心娶一个哑巴回家,也绝非易事。整个冬天,赵勇亲叔叔一家都在游说他,跟他分析利弊,让他一个人待着,去慢慢进行思考。偶尔他也会耍点成年人的手段,去诱骗、引导赵勇,一步步将自己的亲侄子落入圈套。作为亲叔叔,他有责任让赵勇成家立业,这是他在道义上必须做的事情。而且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监督他,以提醒他时刻不要忘记自己的特殊身份。
刚开始时,赵勇生硬的拒绝此事,他语气坚决的说,“我不答应这桩婚事,绝不答应”。
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他血气方刚,自然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选中意的姑娘。虽然赵勇失去双亲,家里无依无靠,但婚姻意志总归是自由的,可他的亲叔叔却不这么想。他此刻只求这个爱折腾的亲侄儿尽快结婚,好了却心事,然后整个家族也就都安宁了。再者,婚姻这种事在乡下人看来压根就无足轻重,选择跟谁结婚,跟谁过一辈子都差不多。乡里人压根就不懂得浪漫,更不懂得享受。跟哪个姑娘婚后相处都是一样的柴米油盐,都过着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生活。
结婚就等同于传宗接代,除此之外再别无意义。
为彻底说服侄儿,亲叔叔站在道德制高点,以一副养育者的姿态,苦口婆心的劝说赵勇,
“在乡下,过了三十岁还未结婚的男人比比皆是,他们的父母长辈可为此而操碎了心。要是一个男子在有生之年不能为祖宗传下子嗣,延续香火,那是最大的不敬,这样的不孝子孙会把父母给活活气死。要是先人们在天有灵,看到后世子孙如此,肯定会悔恨不已“
赵勇沉默不语,他明白这些话就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接着,他的亲叔叔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要时还会拿出那去世多年的亲哥哥出来,拿死人的遗愿来吓唬他,开导他。尤其是那套繁杂的封建思想约束,信奉鬼神是中国人的心态,特别是那套在世子孙若不能光宗耀祖,那么失去的亲人灵魂便永世不得安宁之类的话。这类传统迷信在乡下极其有份量,所有人都在照此生活。当一个长辈拿去世亲人的声誉来劝导在世者,希望以此指引后辈们的生活,这些传统古训几乎没人敢拒绝,因为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巨大精神压迫。
这样元旦过后,赵勇总算是稍微松口了,他答应跟那个哑巴姑娘见面,然后两家人坐下来共同商量婚事。
到了两个年轻人见面那天,赵勇依旧是一言不发,他既看不上对面那个姑娘但又不觉得哪儿不好。他对生活早已麻木,浑浑噩噩过着,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长辈们都看好这段婚姻,那么就必然有其正确的地方。或许就如同周围人说的,婚姻压根就没有意义,纯粹就是个无奈的男女组合。
娶个二婚的女子人人反对,但面对个终生不能说话的哑巴,却所有人拍手称赞,这就是道义之父们的主意。
跟之前一样,婚事全由赵勇亲叔叔做主。两方家长谈妥了条件,媒人索要一千块中间费,女方家长要求两万块嫁妆,其他别无所求。到了农历新年刚过,他们就正式结为夫妻。
婚礼办的并不隆重,但总算是走完了个仪式。所有人都赶到赵勇家里祝贺,大家心里都清楚彼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哪是诚心诚意的要来祝福,但看到一个落魄的孩子终于成家立业了,总是有些惊奇和叹息的。对周围人来说,他们可都是正常人,而赵勇却个是不幸的孩子。大家都在心里上自动认为对方低人一等,但如今看到身世可怜的人都结了婚,心里也却不是一番滋味。在乡下,虽然一个孤儿娶回个哑巴,在面子上挂得住,但有些人始终要四处嘀咕传播。
在这群人眼里,不幸的人最好永远都保持不幸,这样才能让周围人始终怀有怜悯和恻隐之心,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们害怕那些命运悲惨的人忽然翻身,某天也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最担心生活被超越,转而自己沦落成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那才是最大的悲剧。对普通人来说,他们认定的命运就是不思进取的,不可逆转的,但凡不幸者摇身一变骑到了自己头上,那将彻底颠覆他们的人生观。
在他们眼里,不幸的人就得永世不得翻身。因为一旦这群人过上了好日子,那么他们就是生活最底层的人了,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讽刺。
只要有人生活的更加悲惨,那么就有足够的底气去嘲笑对方。反而人们最怕的是那些天生命运不好的人,他们原本生活艰难、可怜兮兮,却突然某一刻改变运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到了普通人之上。这才是最让他们受不了的,对他们来说是不亚于在精神上被杀死了一次。
人们一旦把自己认定成道义之父,那么就得终生保持高高在上的幻想。他们在心底不愿看到别人过上美好生活,哪怕让那些不幸者的命运再增添一次灾难。
自从那个哑巴新娘嫁入赵家,整个山村都变得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拜访,他们好奇赵勇一家怎么跟个哑巴生活,想着他们怎么沟通,怎么培养夫妻感情,怎么烧菜做饭、怎么家庭和谐。所有人都在盯着赵勇,观察和传播他的点滴生活,此刻他成了这个封闭小山村的明星人物,大伙都在背地里议论他。上一次出现这种事情还是在赵勇失去双亲时,那时候人们嘴里满是可怜、不幸和叹息,而如今却变成了嘲笑、讥讽和瞧不起。一个孤儿配个哑巴,这可真是绝配呀。
婚后一个月赵家就传来了好消息,那个哑巴新娘怀孕了,九个月后一个女婴降落。所有人都感到好奇,都想去亲眼看看那个孩子,瞧瞧她是否跟常人一样,是否也有眼有鼻,四肢健全。
一个哑巴生下胎儿,这在乡下绝对是轰动一时的大事。
大家都在心里这么想,一个哑巴母亲是绝对生不出个正常孩子的,但既然胎儿出来了,那么就必定伴随某些天生的缺陷。他们在想这类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是怎样,是天生不会说话呢,还是个四肢怪异的畸形儿。
村里人前脚接后脚的往赵勇家里跑,全都是那副好奇没见过世面的神情。不过这次的男女立场可翻转了过来。女人们仗着天然优势,直接跑进产妇房间里,争吵着抱起孩子看,男人们则只得在外屋焦急等待。
妇女们围成一圈,把孩子来回传递,反复甄别检查。在她们心里始终是这么想的,一个哑巴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是不健全的,那孩子肯定跟普通人不一样,她要么也是个哑巴,要么就有严重的生理缺陷。一个没有双亲的孤儿和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是决不能生出个健康孩子的。
那几个女人把孩子回来翻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这弱小的肉体被仔仔细细捏了个遍。可是没有,啥也没发现。相反,这孩子有时候还会眨眼,还会咿呀呀的发出一点声音,是个完完整整的健全生命。
突然,有个女人叫了起来,
“快看,她刚才对我笑了,这个小家伙居然还会笑”
马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哄然争吵起来,女人们一哄而上,叽叽喳喳,谁也没有听谁在说。外屋的男人呢,就显得更加焦虑不安了。他们只能从那群女人的吵闹声中,去独自猜测究竟生下来一个什么怪物。
孩子健健康康,让所有人都感到失望。虽然大家脸上都怀揣着笑容,但没有一个人心里是真正开心的。
一个孤儿居然会有子嗣,真是气人!
因为赵勇的不幸,人人都在思想上怜悯他。同样,因为赵勇的可怜,人人都在心里瞧不起他,都要想方设法毁灭他。这就是周围人的道义。
面对弱者,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就连生活在最底层的人都有底气来压榨他,看不起他。他们一面在道义上把自己拔高,一面又在精神层面瞧不起他,甚至希望对方命运永生不要翻盘。
在封闭的小山村里,人们信息闭塞,娱乐方式有限,平日里的消遣无法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四处打听别人家的私事,然后聚在一起讨论,用他们那有限的智慧来评论是非曲折。他们的日常活动就是如此,到处传播一些惊悚骇人的新闻,例如这家老人去世了,那家刚生下个宝宝,又或者某某考上了大学,某某在哪儿发了财。他们的生活平庸至极,毫无波澜,一件事情落幕就等着下一起传闻。他们从未真正想关心谁,无非是盯着这家的不幸然后去探讨另一家的丑闻。
村里人闷闷不乐,就像是遭遇了个巨大的挫折一样。接下来几个月大家都心事重重,欢乐不再。
孩子出生后不久,赵勇就跟着老乡出去打工了。如今他二十七岁,再不是十年前那个精力充沛、可以没日没夜干活的小伙子了。他上了年纪,思想腐朽堕落,对周边的生活积怨越来越深。他娶个媳妇,生下孩子,却就好似恶梦一场,察觉不到任何乐趣,反而被日子压的喘不过气来。他总有个错觉,那就是被别人活生生的推到了现今地步,自从他的双亲去世以后,周边人给他出的各种主意,那些表面上看似美好的、合情合理的东西,实际里却都在压榨他的意志。但从世相来看,工作、生活、婚姻、家庭大家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谁都一样,谁也没有特权违背反抗。
婚后两年里,在那些外出打工的日子,赵勇彻底过上了颠沛流离、夜不能眠的悲惨生活。他首先是跟着一个老乡去了广州的工地,干那种最苦最累的活儿,他只在工地干了不到半年就走了。后来,他又去找以前的同事,希望能进厂干一些轻松点的活儿,那些人表面上答应帮忙,却一直不见行动。他们推荐的地方要么是些三无小厂,要么有些连工资都快发不出了。之后,赵勇经人介绍去应聘小区保安岗位,虽然工资不高,但好歹还算是个稳定轻松的活儿。他到了面试人那里,坦白了家境,把身世一五一十都向对方吐露,完了之后,对方给他安排了一个专值夜晚的活儿。因为他无父无母,没有关系,没有背景,又不懂的人情世故,就只能干这种其他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起初赵勇是拒绝的,但面试官却用假装的可怜和同情的口吻欺骗他,哄着他留下来。赵勇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这份差事虽然不难,但昼夜颠倒很快就压垮了他的身体。八个月后,赵勇感觉身体恶化,精神不佳,时常有气无力。他跑到主管面前要求调岗,但对方由始至终没想过给他好脸色看。两人谈崩之后,物业公司用极其微小的理由便将赵勇开除了。
年后他又去了另一家企业,那个老板原本并不想要他,但在听到赵勇的悲惨身世后,立马就爱心泛滥,决定让他暂时留下。老板在心里是这么想的,招进来一个乡下人,对方无父无母身世可怜,要是公司里能有个这样的员工,那么老板就大可在其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仁义道德,甚至激发员工们的同理心和积极性。
跟老板预想的初衷一样,头几个月赵勇表现的还算是满意,他背负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一切都愿意听从企业的调派指挥,上级安排了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毫无怨言。很快,那个别有用心的老板就露出了嘴脸,他看中赵勇的悲惨身世,拿着自己的伪善到处在企业内部宣讲,说给小职员们听,说给他的合作伙伴听,甚至还要求登报上新闻,好把此事传达给相关政府部门,最好能引起领导们的关注。要是能顺便颁发一个奖状,得到褒奖,那是最好不过。
表面上赵勇成了企业里的明星人物,老板逢人便要介绍他,跟外人讲着赵勇的悲惨过去,就仿佛自己的不幸远房亲戚一样。刚开始时,员工们还曾为赵勇洒下一把同情泪,但之后大家却开始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嘻嘻哈哈乐着。到后来,小职员们听腻了这个故事,逐渐反感报复,都觉得是因为赵勇的到来而让自己面上无光,在老板面前失去宠幸。几个好事的人开始在私下底组团商量,想着怎么排挤赵勇,甚至把他赶出公司。三个月后赵勇就收到了辞退通知书,他原本还想到老板面前说声感谢,但对方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给。
某天,赵勇的一个初中老同学找到他,希望两人能合作做笔生意。他的老同学看中了某个景区里的奶茶生意,计划着找个合伙人一起做买卖。他观察了这个项目很久,通过各种关系摸清了当中的一些门道。后来,他又去调研了身边的一些朋友,反复斟酌后觉得这就是笔绝不会亏本的项目。
一天傍晚,老同学找到了赵勇,自从初中毕业后,他们已经超过十年没有见面。那个老同学在见到赵勇后,一点也不陌生,反倒像个知己老友般亲切的问这问那。
等到感情联络的差不多后,那个老同学终于表明了来意,
“我们合伙开个奶茶店,三个月就能回本,一年至少能赚个十万”
接着,那个老同学把计划、预算、投入产出比、以及两人如何分工、怎么赚钱等通通都说了出来。他把合伙当中可能遇到的风险,以及奶茶原料的购买,后期的销售等全都事无巨细的考虑到了。他越是把项目说的透彻,就越是让人信以为真。
投入两万块,三个月回本,一年至少赚十万,这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赵勇在心里默算了一笔账,过去十多年来,虽然生活艰辛,起伏不定,但他省吃俭用,身边也剩余了差不多三万多块。要是奶茶项目真能成功,对他,对家庭都是个极大的好事。
他动心了。
一周之后,两人就合作达成了共识。赵勇出资两万,他的老同学出资一万,整个项目由老同学全权负责打理,赵勇只需知道每月花出去哪些钱以及收入多少。
奶茶生意启动后,赵勇激动的接连几天都睡不着觉。他几乎每天都在期待,幻想着门口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排队,最好在短短几周之内就收回成本,然后两人坐享分成。这种期待在头几天里达到了顶峰,之后陆续下降,等到第一个月底时,老同学告诉他奶茶店刚好自负盈亏时,他也就不再抱有太大的期望了。
等到当初约定的第三个月底时,奶茶店已经维持不下去了,要么关闭要么就得继续追加投资。
那个老同学找到赵勇,跟他说明了其中的厉害关系,讲述了一大堆生意中的逻辑。这些话听上去都很有道理,让人摇摆不定、蠢蠢欲试。显然对方是个精通此道的老手。之后,老同学又乘胜追击,向赵勇描述一些虚幻的未来场景,说服他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看到回报。这些话再次打动了赵勇。他相信老同学的生意头脑,觉得对方总不会骗他,一切都是为了他着想,因为毕竟赵勇是个孤儿,谁也不会愚蠢到去打一个不幸者的主意。
一周之内,赵勇就汇集了两万块,他继续追加投资,把一切都压在奶茶店里,现在他唯有依靠老同学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既不懂技术,又不懂营销手段,要他跟一个陌生买家讨价还价都还够呛。可千万别指望赵勇能在生意上有所作为,他除了继续信任对方,别无他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家奶茶店的生意并无好转,依旧继续亏本,甚至出现投资越大就经营越加困难的状况。当老同学一次次向赵勇索要新的资金投入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无可挽回。
这是笔失败的生意,五个月就亏掉了全部身家。
赵勇去找老同学理论,希望对方能给个说法,但得到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老同学压根就不想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只是拿“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的”以及“我也亏了一半”的话来搪塞打发赵勇。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位老同学终究是不耐烦了,他把所有的消费列了个简要清单,然后便声称项目失败,以后谁也不欠谁。
那个老同学离开了,听说去了贵州,跟其他人去合伙做另外的生意去了。偶尔赵勇也会在电话里跟对方联系,但在聊天的间隙里他压根就没听出丁点儿愧疚和失落的意思。
赵勇始终没想明白,一个好端端的生意怎么说垮就垮了呢,这当中究竟是生意本身出了问题还是他压根就被骗了?好几个夜晚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在想到后者时,他就常常自我设问,思考着以下这些疑惑:
那个老同学为什么会骗他呢?他是个孤儿,命运多舛,身世不幸,这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既然如此,那么周围人就大不会去害他,去故意欺骗他,因为人人都是怀着善意之心生活,绝不会想着去欺骗一个可怜之人的钱财。这世上的赚钱之道千万条,但绝不是去抢乞丐手里的钱。这是不道德的,是做人的底线。
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所有的证据都板上钉钉,这就是一起商业欺诈案,他的老同学利用赵勇的信任和特殊的背景,欺骗了他。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老同学唯一看中的就是赵勇的软肋和无亲无故,尤其是后者,正因为赵勇身世的可怜,他们认定赵勇孤苦无依,无人支持,断定他不敢要回这些钱。事后就算赵勇发现被骗,也最多不了了之,因为他只身一人,谁也不会帮他。
之后几年,赵勇彻底沦落成乡下最穷苦的那类人。他日夜劳作、早出晚归,可生活依旧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而周围的人也不太愿意看到有任何奇迹发生。赵勇的生活过去是怎样,将来也会是怎样,命运不会垂青他,这辈子都不再可能。他过去是个不幸者,未来也不会有出息。而那群自诩道义之父的人,大家最初的本意都是想帮助弱者,其实却在步步设限,给不幸者制造更大的悲剧。
当一个人小时候遭遇不幸,周围人表现出来的通常是道德上的自责和爱心上的泛滥。但当那个不幸的孩子长大后,人们对待同一个人的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再怀揣怜悯之心,反倒是满脑子想着那些歪门邪道、甚至想方设法的要压榨弱者,去不幸的人身上获取他们想得到的东西,然后继续装作满口的仁义道德,把自己伪装成个圣人。
在你我周围,这样的道义之父到处存在,他们一旦听闻哪儿有悲剧发生,在精神层面表现出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怜悯和同情,他们的内心立马就被不幸事件给融化了,剩下的唯有洒下一把同情泪水。同时,他们还会四下传播,把恐惧和害怕传达给更多的人,让身边的所有人都了解。他们这么做表面上看是出于好心,实际里却是为了满足那狭隘的窥探心与自私欲,因为在本质上,他们压根就不想帮忙,更不想损害和动用自己的利益,他们无法是在听到新闻后脑袋一热,在思想上动一动幻想罢了。人们很容易在精神上把自己装成道义之父,这样便能获得思想上的满足与胜利感,甚至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每个人都在心里鄙视弱者,虽然大家心里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明着说出来。因为他们要伪装给周边的人看,因为人人可都是道义之父呀。
小时候,人们总把赵勇当成个孩子看待,不仅是身体上,更多的是思想上的不成熟。人们担心赵勇的将来生活,每个人都想帮忙和拉扯一把,但成年后却又是另一幅心态,就仿佛伴随着赵勇长大,过去那段不幸的往事就没有发生一样。起初,人们都是抱着悲悯的心情,还能从嘴里吐露几句可怜、不幸的字眼,但如今早就听的麻木了。他们把赵勇当成了个大人,看做了一个正常的社会男子。那些但凡别人所要经历的事情,赵勇也该按部就班的体验,而所有这些都得由周围人来安排、督导,以便让赵勇过上他们心里预期的日子,而这就是大家心里所期盼的场景。
面对不幸的事,每个人都要好奇的上前询问一句,但也仅仅是问候而已,从未动真。而每当赵勇开口求助后,这群人就像被追债者似的,纷纷转身逃走,连片刻犹豫都没有。
十年前,人们同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总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十年后,赵勇年近三十,此时人们却开始抱着另一幅心态,那就是可以压榨他,剥削他,因为赵勇是个孤儿,也就是无依无靠,没有背景,那么所有人就都在他之上,可以随意欺负一个孤苦无依的人。
赵勇那可怜的前三十年命运就这么折腾过去了,他的人生就像玻璃球一样,被各种人推来推去,力量把他推向何方,他就在哪儿生根发芽。他生活可怜,不够坚强,时刻都在瞧着他人脸色行事。而周围人呢,则个个心高气傲,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弱者,而且正大光明。
在生活里,怜悯和自负极易弄混,尤其是看到比自己处境更加糟糕的人之后。每个人都会不自觉的把内心里的道德思想拔高,就像站在高山俯视四周,总觉得周围平地渺小可怜,恨不得拿出部分基石来补赠他人。
人人都想当道义上父亲,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弱者,可当真正的考验下来时,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中国人最爱指点别人的人生,明明自己过得一团糟糕,却硬要扛起道义的旗帜,去给他人当思想上的教父。但这种道德上的拔高也仅仅是精神层面的想象而已,他们从不会真正付出实际行动,顶多是思想上的意淫,然后乐呵呵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类人在中国可不少见,他们藏着虚伪的两面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他们不仅要道德上的极高标榜,以彰显怜悯和关怀之心,在行动上更是做足了脸面,甚至还要偶尔安排不幸者的人生,替他们做出重要选择。他们这么做表面上是为了伸出援手,实际里却在极力避免惹祸上身。只要利益触及自身,他们就立马翻脸无情。
像赵勇这样的故事在中国随地都有发生,不幸者固然可怜,但道义之父却更为可怕。你我皆可为不幸者,你我又皆可为道义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