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无中言
“非姑娘,你房中的梅花都要败了。”小月倚在窗边,不经意的碰了碰白瓷瓶中插着的梅花枝。阴天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房间里,剑眉下的凤眼不经意的瞥过来,莫言非觉得有些上不来气。
“小月公子,你遮住我房中的光了。”莫言非拿着笔蘸了蘸墨说道。
小月摇了摇头,似是叹莫言非如此不识情趣。随后几步蹭到莫言非的书案旁吊儿郎当的样子把头支到她的书案旁摆弄着笔架子上的紫毫说道:“非姑娘,你的故事还写不写了啊?那邵琪敬想同沈云何过快活日子,林颜芝搭了情郎连带着姑母也去了,怎能轻易放弃?”莫言非又蘸了蘸墨说道:“我正要写道此处。”
小月好奇的凑上来,开口念道:“冬月二十日,邵琪敬同林颜芝于雪中相会于雷峰塔前……”
“什么?琪哥你说什么?”林颜芝一把推开邵琪敬厉声问道,“颜芝,我们不用杀人也能享她家的财,为何一定要杀人呢?”邵琪敬说道。林颜芝哭道:“可我呢?琪哥,我怎么办?你想让我进府为妾么?”
“我……”邵琪敬一时语噎,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林颜芝见状便知是琪哥喜欢上那小姐了,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转念想想本是自己逼着他去的,又能怪得了谁?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他爱上自己的妻子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这里只能以退为进了……
“究竟要不要我都是琪哥你说了算,你自己想清楚吧……”说罢转身便走了。
邵琪敬看着林颜芝远去的身影,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同云何成亲,但是云何对他又是情深意重,两边都是情深似海,自己如何能负?邵琪敬无力的蹲在了雪地中,手缓缓地抓着头发,想着从前和颜芝在一起的好,又念着前几日同云何占花名,他从未见过如此才情的姑娘,称不上美丽的面容一笑却能准准的抓住他的心……
“姑爷!姑爷!”
忽然远处有人叫唤着,邵琪敬抬起头来,见是平日跟着自己的那个小厮,快步跑过来对他说:“姑爷,快回家吧,小姐,小姐晕倒了!”
“云何?”邵琪敬推开的棉门帘简直能飞起来,云何平安无事的坐在床上,母亲也陪在一边,下人守了一屋子,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起来。
快步走上床前,握起沈云何的手问道:“云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沈云何看了看他,忽然又把眼睛移开了,这下让邵琪敬的心更加慌了,刚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拉开说道:“你啊,毛毛躁躁的,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当心冻着你媳妇。还不坐在暖炉旁边暖暖。”
邵琪敬不顾母亲按他坐在暖炉旁的手,不住的问:“云何究竟怎么了?是生什么病了?云何哪里不舒服?”一屋子下人皆笑起来,凉香递过来个手炉笑道:“姑爷这样挂着小姐呢。”林氏也跟着笑起来。笑罢对着邵琪敬说道:“你媳妇啊,这是要添丁啦。”
添丁?邵琪敬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沈云何,却见沈云何红了张脸,又把眼睛瞥开来。林氏拉起两人的手,笑说:“傻孩子,云何有孕了,你要做爹啦。”
邵琪敬的耳边好像炸开了花一般,翁翁直响,不知道谁把他推到了沈云何的面前,看着眼前的人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他慢慢的拉起沈云何的手,轻声的问道:“云何,这是真的么?”沈云何忽然笑了出来,攥回去,用力的点了点头。他坐在沈云何身边,把她揽进怀里,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有些哽着声音喃喃的说:“云何……云何……”
四下的下人见状,拥着林氏纷纷退了出去,留两个人在房间里抱在一起。沈云何把手放在邵琪敬的胸口,好像在说,傻瓜,该开心的事哭什么呢?
临近年下,府上便又多了件喜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邵琪敬声音低沉的念着手中的书,怀里的人笑着在他的手背上写道:胡闹,才两个月,你念什么听得到?邵琪敬停下声音看着怀里的妻子说道:“听不到也要念,若是女孩我们便教会她所有的诗词歌赋,若是男孩,我便要教会他八股文,”转声叹息道:“如今我怕是考不上了,若是他能考上也是我们受用的不是么?”沈云何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拉过他的手写道:明年夫君还去应考吧,若考不上便让管家带你上铺子里去。
这是,要让他掌管铺子?还不等他看过去,沈云何便写道:为妻的便是夫君的,我一个女人家怎能抛头露面?还是夫君去的好。邵琪敬拨了拨沈云何的额发,说了句好。
“非姑娘你怎么才写这么点啊?”
“……”
“非姑娘,你还有多久写完啊?”
“……”
“非姑……”
“你再叫一句非姑娘我就叫人把你扔出去。”
莫言非冷声打断他。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自己把前面的内容都看完了,便吵着要看下面的,吵着还不够,还要在一旁看着,还美其名曰监督?这简直就是洗脑的摧残!
“那非姑娘你起码告诉我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啊?”小月一个大男人撒起娇来丝毫不比女人差,只要他把眼睛放弯,嘴角提起来,莫言非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莫言非闻言望向窗外,迎春花开的正盛,喃喃自语道:“那孩子,现在应该三岁了吧……”
小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连声问道:“孩子?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莫言非转过头去看着小月,眼里满是哀伤。
“不是沈云何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根本没有生下来啊。”
“给我找!表小姐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不见呢?”邵琪敬都快疯了,林颜芝已经失踪半天了,连她贴身的老妈妈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林氏也在屋子里记得团团转,沈云何拉过邵琪敬的手写道:夫君可知道颜芝能去哪里?或者喜欢去哪里?
邵琪敬忽然灵光一闪,拉着沈云何把她按在椅子里说道:“我知道她会在哪里,我去找她!”
扬州城出海的码头,他们曾偷偷跑出去彻夜等日出,在那里许誓,今生今世,白首不离……
等到邵琪敬赶到的时候,林颜芝半个身子都已经走进海里了,邵琪敬冲进海中一把抱住她喝道:“颜芝,你做什么?还不回来!”林颜芝哭着挣扎道:“你让我去死啊,我活在世上还有何立足之地啊!”林颜芝简直气极了,千防万防却防不住那小姐的肚子!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即便自己将来嫁给琪哥,头上永远有个大房压制着,便是她沈云何死了,自己也要抚养她的孩子,她怎么咽的下着口气!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你先起来,先同我回去!”邵琪敬喝道,林颜芝一把推开邵琪敬,单薄的身体眼看就要被浪头卷去。
“你同你妻子连孩子都有了,还有我什么立足之地啊?”林颜芝喊道。
之后死一般的寂静,两个人之间只有海浪的声音,一阵一阵袭来。
“我娶你,我娶你为妾。”
邵琪敬说完便恨不得狠狠的扇自己一巴掌。他刚才说了什么?娶颜芝做妾,那云何怎么办?早上云何还害喜的难受,苍白着小脸还在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他如何对得起云何?可是心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又说那你又对得起自小同你海誓山盟的颜芝么?
“琪,琪哥,你说的是真的?你娶我?你肯娶我?”林颜芝不可置信的扒着邵琪敬的袖子问道,为今之计,只有这种方法能给颜芝希望了,邵琪敬点头说道:“是,我想办法娶你。”林颜芝亟不可待的拉起邵琪敬说道:“琪哥,要娶我,只有一个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什么方法?”邵琪敬捏着眉头问道。
“沈云何,她的身孕没有了,我才有机会嫁给你。”林颜芝迫不及待的抱着邵琪敬的手说道。
“不行,不行!”邵琪敬连想都没想说道,“那也是我的孩子,颜芝,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说着便要推开林颜芝的手,林颜芝连忙死死的拉住他的手说道:“琪哥,琪哥,你听我说,孩子还会有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只要这个孩子没了,就连姑母也会想办法让我给你为妾的啊。”
邵琪敬还是不肯松口道:“不行,不行,孩子是无辜的,说什么也不行。”
“那我呢?从你去了她家之后,我就这样提心吊胆,日夜不宁,你娶妻那天,我直哭到半夜,你身边伴着娇妻,你可曾想过我啊?”林颜芝哭道,“不错,是我让你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的,我们可以不害她性命,”说着,林颜芝转到邵琪敬的面前说道:“琪哥,只有沈云何这一胎保不住,我才有机会给你为妾的,姑母一直想抱孙子的,我们可以去求她啊。”她见邵琪敬不说话,又说道:“孩子还会有的,琪哥,你还有我啊……”邵琪敬还是不说话,林颜芝干脆一咬牙,哭喊道:“我怎么会想出这样恶毒的招数来啊,我死了算了啊!”说着便要往海里跳。邵琪敬一把拉住她,拖着她往岸上走,一直没开口的他终于说道:“我答应你……”
“敬儿,今日灯会,人多,也杂,你可要看住云何,别让她出任何差池啊。”林氏这样吩咐道。
正月十五,邵琪敬提出要带沈云何出门逛灯会。沈云何自然喜不自胜,自从有孕,她便被婆婆相公牢牢的拴在身边,多行一步路也舍不得,有这样热闹的事怎能不开心呢。而邵琪敬却像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一边殷勤的答应着母亲,一边把眼睛撇看不敢看向沈云何。
“琪哥,元宵灯会人多手杂,谁也不会知道无意间推了谁一把的,届时你把她带出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琪哥,孩子还会有的,即便是云何,她也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不再伤她性命了,我只求入府……只求跟你在一起……”
正想着,邵琪敬的手忽然被拉了起来,沈云何目光关切的看着他,好像是在说夫君哪里不舒服么?邵琪敬摇了摇头道:“只是早上没睡好。”沈云何拉起他的手写道:可是我害喜吵醒你了?早说了你搬出去睡……
“无妨。”邵琪敬捏紧了她的手打断她说道。“无妨。”
今后要好好补偿她。邵琪敬心想,看着沈云何在各式各样中的花灯下惊奇又开怀的笑脸,不管眼睛看向哪里,小腹永远是贴在自己的怀里的……邵琪敬不忍的闭上了眼睛,孩子还会再有的不是么……忽然,怀里的人拉了拉他的袖子,邵琪敬看向沈云何,她满脸笑的幸福的样子给他指着前面,邵琪敬抬眼望去,赫然看见前面一家三口,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骑在男子肩膀上,一旁的女子小心翼翼的在旁边扶着,一家三口……
“云何,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说罢把沈云何牢牢的护在怀里便往回走。可是十五夜的灯会才刚刚开始,游行一起,人群开始涌动不知谁撞了邵琪敬揽着沈云何的肩膀,怀里的沈云何一下子被带了出去,邵琪敬疯了一样的喊着她的名字,拨开人群却被人群挤向相反的方向。
我让人收拾出了临间的小院给孩子住,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布置,夫君能帮我拿个主意么?
夫君工笔流风,还要请夫君给孩子的寝居作画题字呢。
夫君这般用功,何须等到孩子出生?依为妻看,夫君明年必定高中。
“云何,云何!”
“呀,前面那是谁?都流血了。”
邵琪敬拼了命的分开人群,见人群中间,地上狼狈的趴着一个女子,她身上穿的风毛披肩是他亲手替她披上的,鬓间的鎏金钗是他亲手替她簪上的,这是他的妻子……
西院的卧房里,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只有丫鬟婆子奔走说话,林氏也在院子里急的团团转,几次险些晕厥过去。沈云何没有叫喊,她也叫喊不出来,但是邵琪敬依然死死的按着耳朵,他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喊声究竟是谁的,只是这喊声,一阵一阵的抽痛着他的心……
孩子没保住。林氏甫一听闻便昏厥了过去,吩咐大夫去看了之后,他才敢走进卧房。卧房里,再没有往日的檀香的味道,而是扑鼻的腥气,越接近床边,味道就越浓烈。邵琪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沈云何。平时脸颊红的像桃花的小脸此时惨白的像张纸,凌乱的发丝散落在他们新婚时还未换下来的枕头上,绣着的白首交颈的鸳鸯也被扯的看不出形状来。
她会有多痛?不只是小产,还有失子……邵琪敬坐在他床边,一坐就是两天。
两个人不吃不喝在房里两天了,急坏了醒来的林氏,也急坏了赶来的林颜芝。那毕竟是琪哥的孩子,他心疼也是情有可原的,琪哥心里还是挂着自己的,她不会失败的……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了声音。邵琪敬沙哑的声音喊着:“叫大夫,小姐醒了!”
大夫走时之吩咐了好生静养,说沈云何身子强健,孩子还会再有的,只是要静心调养半年。
大夫出府之后尚未走远,却被林颜芝一把拉住,拽到四下无人处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她还能在生育?”大夫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林颜芝这样问,回答道:“自然是真的,”转言又说:“我已经照林小姐的吩咐嘱咐他二人近期不能同房,林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林颜芝看了看他,从袖子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他说道:“没有了,不过管好你的嘴,不然你私贩宫禁秘药的事可就留不住了。”
“这林小姐手段简直通天啊,她是如何知晓那大夫私贩宫禁秘药的?”小月好奇的问道。
莫言非提笔重新蘸了墨说道:“这不是故事范围的事了。”说罢转头对小月说道:“小月公子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是上心啊。”话音未落,便见秋蝉推门而入,莫言非继续说道:“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姑娘,信来。”秋蝉说道。小月识趣的站在一边,调笑道:“怎么,不该当真么?”莫言非没有说话,只是拆开了秋蝉递过来的信筒,一张巴掌大的纸卷藏在其中。
看完信之后,莫言非站起来说道:“小月公子,我要出门一趟。公子伤势未愈,还是暂且静养吧。”说罢便要跟着秋蝉出门去。忽然听闻小月在身后语气不经意的问道:“非姑娘这是要去哪里?”莫言非的脚步忽然停下,微微回首,说了一句:“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