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求学

省城求学


期待中上学的日子终于到来,我就要离开家乡去省城了。

天还没亮,我和哥哥吃过母亲做的早饭,出发了。我们得赶最早的一班车去县域,再从县城坐七个半小时的车到省城。天黑前,我们总算到了。

第二天,哥哥安顿好我就要回家了。我那时颇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作派,对于哥哥的离去,在日记里大书特书如何地不舍和凄凉。

校园生活的新鲜和忙碌很快就把这些冲到了一边。


开学后第一个周末,我和寝室同学去看黄鹤楼。黄鹤楼上早就没有了黄鹤,所以我们也就没有进去(当然我不会告诉你的是,其实是我们买不起票)。我们一路高吟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干嘛还要白进楼?”,兴致不减地打道回府。

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终于蹒跚着来了,我们开始摩拳擦掌,做好上车的准备。我虽然颇有假小子之风,但对于这种争抢之事向来发怵。果然,还没等我挤到门边,公交车就实在装不下了,吞吞吐吐几个回合,勉强关上门,再次蹒跚着离去了。回过神来一看,熟悉的面孔一个都不见,很显然,她们都挤上车了。可是可是,我怎么办?我的钱包还在她们身上!就这样,我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地被落在了原地。而当时,我离开自幼长大的山村到那个城市还不到一个星期。

最初的惊惶过后,我开始努力镇定下来,盘算着自救的方案。好在我手上还有一张地图,而且也知道回去的方向。就这样紧盯着刚刚离去的公交车的背影,我一路按图索骥,过大桥、穿小巷,总算顺利回到了学校。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慌作一团,正打算报案。


我上的是个省级重点师范学校,据说每年还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助,校园面积虽然不大,但办学条件相当不错。学校有一座八角形的琴楼,可同时容纳96名学生单人单琴单房练琴。条件既这么好,学校不好好培养我们也对不起这琴楼不是?所以,钢琴课就成了我们三年求学生涯最大的恶梦,以致我们每晚的卧谈会,都是在各种钢琴老师怎么生病、怎么发地震琴楼被毁,或者索性自己去炸琴楼等意淫中度过。

班上40名学生,分两组上钢琴课,也就由两个老师来带。我这一组的老师叫洪亮,是个帅哥,浓眉大眼,器宇轩昂,对于情窦初开的我们来说,不啻是梦中情人。

话说这天又是钢琴课,洪帅哥教了我们一支新曲子,示范一遍后,给我们讲了指法要领,问我们会了没有。我是个好学生,照例地鸡啄米般说会了。哦,连你都会了,其他人估计都会了,那就这样吧,大家都下去练去。

原来在老师眼里,我竟然是个学渣!多年学霸身份给我带来的自信轰然倒塌,我一下子跌入自卑的谷底。我是个山里孩子,之前的十几年一直生活在山村,上下学之余只知放牛、捡柴,至于钢琴什么的,别说摸,就连看都没看过。不独钢琴,舞蹈、美术、体操、声乐、手工等其他专业课我同样一窍不通,在这样一个注重音舞美等课目的学校里,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


早点知道自己的定位也好,这不,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要我参加班干部竞选。若依我往日心性,肯定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去竞选班长、学习委员什么的了,这回我学乖了,老老实实地选了个生活委员。

凭心而论,生活委员既非风口浪尖,自然职责也不多,每天就是分派一下值日生、检查一下卫生就行。可我干了半年,还是觉得闷闷不乐。原因是偶尔犯个小错,老师总拿班干部要以身作则来说事儿。我天性酷爱自由,受不了管束,学生生活本就约束多,还多个班干部身份,有事没事地还要端个身份自加约束,非我所愿。

小时候和伙伴们在山上放牛,看着牛们悠闲地吃草,有伙伴说,我要是牛多好,就不用每天干这么多活了。我当时虽然也觉得做人不好,太累太不自由,但下意识地觉得牛也并没好到哪儿去,一辈子被人牵着鼻子,更不自由。可苦于年龄太小,一片混沌,一时之间倒也没什么更明确的向往来代替小伙伴的理想。天上突然飞过一只老鹰,看着天上那个凌风滑翔的巨大身影,,我的向往突然明晰起来,要做就做一只老鹰,御风而行,自由自在;天下无敌,舍我其谁。

童年的理想在这一刻复活,一想清这点,我第一时间找到班主任,坚定地表达了我的愿望。老师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再三挽留,无奈我意已决,老师也只能徒呼奈何。

今天写到这里才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辞职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自由,而只是出于自尊受挫之后的一种逃避罢了。潜台词是,既然我在这儿得不到重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配合你?


上学那会,正是中国女排最辉煌的时期,一连夺得五个世界冠军,史称五连冠。受此影响,全国各地的排球运动都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们学校也不例外。而当时我们学生大多来自农村,排球水平十分有限,不足以组建球队参加比赛。学校无奈,为了赶趟,只好把教工们组织起来。

无独有偶,当时有个日本连续剧,叫《排球女将》,在我们中国正火,里面的排球招术,什么流星赶月、晴空霹雳、旋转日月、幻影旋风等,全国的男女老少都耳熟能详。

学校的排球队有个老师叫刘欣,个子很高,是主攻手。球传到他面前,一个原地起跳,配上急如闪电的扣杀,逢击必中,无人能敌,为此他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所有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我们教室在二楼,靠操场这边有个内走廊,是宣传部三个大喇叭的栖身之处,走廊下就是排球比赛的主战场。逢到比赛,全班同学都挤在走廊里,观看老师们的英姿。

比赛开始前,照例地双方队员入场,亮相、鞠躬,逢到刘欣老师,围观的学生齐声鼓掌,流星赶月!流星赶月!及至比赛开始,刘老师扣杀成功,这时候就显出我们教室的得天独厚来了。女生们一边激动地尖叫“流星赶月”,一边把手上的彩纸、拉花、手娟一股脑地往刘老师身上抛去。惹得其他班同学艳羡不已,只恨自己为什么没分在三班。

和当时的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也默默地把刘欣老师作为偶像。其实凭心而论,刘老师真不算帅,而且还只是个教地理的,在我们这样一个唯音舞美至上的学校,语文数学都算不了啥,何况地理?正常情况下,本不可能得到我们这些心高气傲的花季少女的青睐,可当时情窦初开,青春萌动,一腔少女情怀总得有处寄托,学校是个女子学校,男生自然是没有的,就连男老师,也少得可怜,何况刘老师还玉树临风、还身怀绝技?所以,不怎么帅的刘老师依然能成为我们的“大众情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呢,自小就是个情种,从小学到初中,持之以恒地把各个时期的语文老师当作爱恋对象。这回到这个学校,语文老师都是女的,正愁着呢,来了个“流星赶月”。我的情感有了寄托,开始心心念念地想着怎样表达我的一番“爱意”。与小时候拼命用成绩来表达对老师的深情不同,这会儿我长大了,已不屑于再用这么幼稚的方式,我决心来点有响动的。

挖空心思地想了很久,没有什么好的创意。正巧这天刘老师来上课,穿了套笔挺的西装。一向衣着随意的刘老师突然这么一鲜衣怒马,教室里好事的女生们尖叫不断。虽然见惯了女生们的疯狂,但刘老师这回还是有点着慌,别手别脚地上完课,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

我灵机一动,用左手写了张字条,流星老师,其实你穿西服挺好看的,抢过学习委员手里的一大迭作业本,随手塞进去,跟着就送到了刘老师办公室。学习委员感动地朝我丢了个飞吻。

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掰着指头计算下一次地理课还剩多久。终于,下一次地理课在我的满怀热望中如期而至,刘老师又穿上了他那“路人甲”的夹克,平淡无奇地开始了他的“欧洲大航海”。

去他的麦哲伦和哥伦布,剧情明明不是这样的呀!我的“流星赶月”应该眉目含春、面带桃花、心有灵犀、双目如炬,于千万人之中第一时间认出我,四目交缠一瞬间,电石火光、天雷地火,时间和空间定格于此,班上其他同学只作了我们无声的背景!

随着一声“下课”,“老师再见”的震天价齐喊惊醒了我的意淫,等我回过神来,刘老师早已翩然而去。一切如常,原来我处心积虑制造的“响动”还不如一个响屁。


当时学校最大的盛事就是一年一度的毕业汇报演出,参加演出的并不全是学生,老师也偶尔客串。

我们有个舞蹈老师年过五十,身材发福。她的老公比她还胖,是我们学校总务处长。这年,夫妻俩就给我们客串了一段双人舞。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随着苍劲粗犷的歌声咱起,夫妻俩一前一后,倾着身,从微暗的台侧“吃力”地走进明亮的舞台中央;“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音乐声继续,夫妻俩迅疾旋身,变成面对面,手拉手,一俯一仰,推磨式旋腰,在最后一个音符渐弱之前,同时九十度转身,拉开,并肩弓箭步亮相。

全场掌声雷动。而我,目醉神迷,心旌摇动,哪里顾得上拍手,连大张的嘴巴都顾不上合上。

初中时候的我,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文艺演出自然是参加过的,舞么,也不是没跳过。但与老师夫妻比起来,我那与其说是舞蹈表演,不如说是做体操。七八个女孩按音乐节奏整齐划一地做着晃手、踢腿、下蹲、蹦跳等动作,甚至有时连音乐节拍都合不上。当然,在乡下,这也算是舞蹈了。

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我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今天回过头来分析,老师夫妻的表演虽然不俗,但毕竟年纪、身材摆在那儿,与那些青春靓丽骨肉停匀的专业舞蹈演员相比,起码直观的美感方面就差了一些。但也许是乡下孩子从来没欣赏过真正意义上的舞蹈,也许是那种苍凉悲壮的西北风正契合我骨子里的悲观气质,总之,我当时就是被惊艳到了。我不错眼珠地看完了整个节目,结束后仍久久回味不已。

那是城市文明第一次走进我心里。


转眼轮到我毕业了,但毕业汇演却轮不到我。咱一介学渣,唱歌像鸭叫,跳舞如鹅行,画画似鸡爪,演啥呢?

毕业汇演可以不参加,毕业分配却不能不考虑。懵懂混沌如我,也知道这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关键时刻。

那时候国家还包分配,不必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可悲处境,但命运系于他人之手的不确定性仍然令我们惶惶不安、蠢蠢欲动。

能蠢动的是她们,那些父母有身份、家里有人脉的同学。我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毫无见识的农民。在城乡差异如此巨大的中国,哪怕你通过个人努力,已经能和别人一起站在起跑线上了,但等到开跑,城里孩子拥有的可能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天时地利人和,农村孩子面临的却是一筹莫展茫然无助的尴尬和困窘。

对于我父母来说,我能从农村考出来,吃上商品粮,改变祖祖辈辈的农民身份,这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反正不管分到哪里都是打不破的铁饭碗,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不知足的是我,三年城市生活已经让我模糊意识到,留在省城才是最佳的分配方案。可是我要到哪里找到能帮助我达成意愿的“贵人”呢?

贵人其实也不是没有。任何社会、任何年代都不会是铁板一块,机会并不是尤其在我们中国这样一个潜规则盛行的国度,要想达成目标,很多时候靠的恰恰是捷径。身为女性,本身就是资源,只要肯利用,总会用得上。

忘了是怎么和这位“贵人”相识的了,他父亲是省农业厅副厅长,他提出只要我和他谈朋友,就会帮我留下。

多恰如其时的“贵人”啊,可惜我当年读书读坏了脑子,深信“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因对“贵人”的好感并没到愿共结连理的程度,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多年以后的一个饭局上,某男士似曾相识,好奇之下,细问端详,才发现是“贵人”的哥哥。打听其弟的生活,意料之中的顺风顺水现世安稳,而我则坎坷曲折千疮百孔。哥哥问我是否后悔,我微笑着摇头。当初年少,做决定不过脑子,可“不过脑子”的决定往往最真实,最能体现本性。放在现在,也许我会多一些权衡和思考,但最后的决定仍然与当初没什么两样。一个人的根本价值观很小就能见端倪,且基本终身不变,除非有过特殊的经历,比如非人的折磨、洗脑等。

说起来,我生命中还真不乏“贵人”。当时有位我敬重的老师也在省城求学,当然,他上的是大学。我们同期离开家乡求学,又同期毕业。老师辗转带我找了几个老乡,希望老乡们能帮我留在省城。老乡们也许是实力不够,也许是没放在心上,总之,我的意愿并没有达成。虽然如此,但老师对我的关心还是极大地温暖了我,让我在那个四顾茫然的毕业季里有了依靠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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