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三十八)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富贵到第三代、第四代大多人长得漂亮,热衷于斗鸡走狗之类的事情。前面提到贾蓉跟王熙凤借玻璃炕屏时所表现出来的非常复杂的关系,作者写得非常隐讳,完全不着痕迹,隐约让读者觉得这个婶婶和侄子之间有一种暧昧关系。现在贾蓉进来了,跟这几个人请安。宝玉就说:“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宝玉所称的大哥哥是贾珍,是宁国府的堂哥。尤氏就回答说,贾珍出城跟老爷请安去了。这个老爷是贾家的上一代,就是贾珍的爸爸,他常年炼丹修道,住在道观里不回家,贾珍要跑去请安。尤氏就对宝玉说:“可是你怪闷的,何不去逛?”秦可卿就说:“宝叔叔要见我兄弟,今儿巧,来了。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走。”短短的句子,小男孩的动作立刻表现出来了。宝玉的反应有些过度,一听说立刻就要去找秦钟。尤氏和凤姐都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就吩咐人小心跟着。
下面这一段是写宝玉急着要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可是宝玉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宝,有一点闪失就不得了,大家都有点不放心。“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此时凤姐说:“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就开玩笑说:“可以不必见他,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被人笑话呢!”这个又是妯娌之间的话。王熙凤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这就是王熙凤的自信。贾蓉就特别解释说:“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这是标准的王氏语言。这种语言,她也是在跟贾蓉讲,说明她跟贾蓉也非常亲。“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宝玉够美的了,这个男孩子比宝玉还漂亮。秦钟是跟着姐姐长大的,爸爸对他管得很严。因为没有母亲,他受姐姐的影响很大,“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秦钟在这种场合不得不叫人,不得不敬礼。“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曹雪芹很独特地歌颂了青春,他觉得青春是非常美的。宝玉会秦钟其实有一部分是宝玉在跟另外一个自己见面,与生命里面的一个知己相见。
凤姐“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儿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叫秦钟”。凤姐出来做客,没有预料到今天会见到秦钟,没有带表礼,她随身带着的几个丫头立刻发现了,王熙凤还在跟秦钟讲话,不等她吩咐,丫头那边已经走过对街,跟平儿汇报了。“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平儿是王熙凤最得力的助手,她可以策划,也可以实施。“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抹骨牌就是打麻将。到了这个时候,宝玉跟秦钟才要讲他们之间的话。“那宝玉自一见了秦钟人品,心中如有所失。”宝玉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红楼梦》常常用到“痴”这个字。这个痴是看到了一个东西忽然让他发呆了,生命里没有这个部分,生命不会真正激发出惊人的美。宝玉看到秦钟忽然痴了半日,在那边发呆,好像生命里有个东西跟他是一样的。自己就在想:“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癫狗了。”
青春可能是自恋,也可能是自惭形秽,忽然看到生命可以这么美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宝玉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看到了秦钟,“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这是宝玉第一次自责。宝玉第一次对富贵的惭愧,他把自己讲到一个污秽的状态,其实是肉身的一个巨大的幻灭与觉醒。秦钟也在看宝玉,他看到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群,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地胡思乱想。两个生命在互换,其实是西方童话里面的乞丐王子,王子一直想走出去做乞丐,乞丐一直想进宫做王子。然后宝玉就问他读什么书,秦钟告诉了他。“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他们两个也在试探,终于发现好像真的是了。“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宝玉想要跟秦钟单独在一起了,他想离开旁边一大堆人,就借了一个理由,两个人进里间去吃茶。
秦可卿有点担心,她不晓得这个弟弟讲话会不会得罪宝玉,她还是有从贫寒人家嫁进来的那种矜持。“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然腼腆,却性子倔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她希望宝玉担待,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已经很好了。宝玉笑着说:“你去罢!我知道了。”宝玉这个时候就想和秦钟单独说话。秦氏又嘱咐了弟弟秦钟一回才去陪凤姐,从中可以看到秦可卿的谨慎周到。“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去要。’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这里已经埋下伏笔,讲得冠冕堂皇。
宝玉跟他说,我们有一个家塾,合族中不能够请老师的都可以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我因为业师去年回家了,也荒废了学业。宝玉根本不爱读书,每天都是爸爸逼着去读书。现在忽然碰到秦钟,他觉得有同学了,就很想读书了。他说:“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也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这两个小孩子已经在计划怎么结伴读书了。秦钟说:“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小事来聒絮。宝叔果然度小侄可认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秦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讲话规规矩矩,说我不敢来陪你读书,我来帮你磨磨墨、洗洗砚台。宝玉就说,放心吧,我等下告诉你姐夫、姐姐、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爸爸讲,我回去再跟老祖母讲,“二人计议已定”,觉得很快就可以办成这个事。
到了掌灯时候,王熙凤要回家了。宝玉和秦钟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打麻将王熙凤赢了,钱由秦氏和尤氏来付。姐妹之间约好了下一次再请,一面就叫送饭。酒席散后,大家要回家,他们都有自己带来的一些用人,秦钟因为家里穷,没有用人,回去的时候天色晚了,要派个人去送他。这就牵出了贾府里的一个老家人焦大。焦大的辈分同荣国公和宁国公,是这个家族创业第一代的老家人。他把主人从战场上的尸首堆里救出来,对这个家族有大功。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现在已经到了第四代的时候,他在家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身份。虽然他是一个下人,可是因为他有功于这个家族,所以养在那边其实是非常特殊的角色。可是有时候小主人会很讨厌这种老家人,因为他虽是用人,可是你不能得罪他,他知道这个家族所有的事情,什么糗事他都有可能搬出来讲一讲。下人汇报给贾珍太太尤氏,说因为要送秦钟找了焦大,结果焦大就闹起来了。尤氏就说何必去找他,这个人一喝了酒就乱闹,年纪也大了,也没有人敢惹他,把他当个死人一样养在家里,不要碰他,不要派他工作就好了,怎么又偏偏派到他身上。这个侧写用焦大的口把这个家族不为人知的丑事讲出来了。
尤氏他们几个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看起来有点像古代的那种皇宫。“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就是数落数落,他开始骂这个家族,把这个家族的丑事一一讲出。趁着酒兴焦大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接着,他又开始讲自己的了不起:“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大家叫他不要讲了,因为贾蓉刚好送凤姐的车出来。贾蓉忍不住就骂了两句,叫人把他绑起来明天酒醒了再问他,看他还寻死不寻死。可这焦大连他爷爷、爸爸都看不起,更何况是他。所以他大叫起来,赶着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焦大挺腰子呢!”他说:“你们就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焦大的个性在作者的笔下很鲜活,呼之欲出。一腔热血,忠心耿耿,他是家族里最忠心耿耿的仆人,这个家族目前面临的困难,他不见得知道,他还是以当年的心情看这个家族。凤姐很生气。她处理事情干净利落,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人在面前撒野,她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王熙凤这个时候完全像婶婶,也像一个管家的人。贾蓉在旁边只好说:“是。”焦大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下面这三代都不行了。“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实在讲这个家族的乱伦。但是作者并没有批判这种乱伦事件,而是让你感觉到,好像有些复杂的东西在纠缠,这纠缠中有一部分是伦理。焦大的谩骂使贾家的一些丑事公之于众。“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就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就把焦大捆起来,把泥土马粪塞了他一嘴。焦大讲出了这么难听的话,王熙凤却装作没有听见,这也是她厉害的地方。以王熙凤的个性,她要让焦大死太容易了,随便找一个名目,就可以让他死。可是她在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就装作听不见。可笑的是宝玉,十三岁的男孩子听到“爬灰的爬灰”,就兴奋地问王熙凤:“什么是‘爬灰’?”凤姐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混唚就是胡说,宝玉不敢再问了。
焦大的出现,在整部小说里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因为焦大是忠心耿耿的,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要让这个家族的下一代警惕,他不会太夸张。作者也有一种心痛。假设曹雪芹写的是家事,我想他写到这一段真的会很心痛,等到抄家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这人是一个忠仆,曾经爱他们家族爱得这么深,而且在那个时候还敢这么直言进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