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张撼山眼神坚定,精神蓬勃,体格壮硕。黝黑的脸,宽广的额头,厚厚的嘴唇,看他仰着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双大脚踩在乡村土路上,咚咚咚!人如其名,好一条撼山的汉子!
“回吧!”张撼山回头对村口相送的老爹、老娘、已有孕在身的妻子喊道。喊完,回过头去,往那充满希望的地方走去。
几千里之外的幽州出了金矿,去了,只要淘到一粒金豆子,就能发财。
年纪轻轻的张撼山正是对生命充满激情的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锁得住一位步入垂暮的老农,却哪里能锁得住张撼山这年轻的心呢!
张撼山自从听到淘金回来人闲谈的话,心便蠢蠢欲动,他茶饭不思,不管是在田里,还是在家里,得空时,眼睛总望向北方。有天晚上,张撼山还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到了幽州,来到了一座山上,这座山满山都是金豆子,一个个往下滚,张撼山红了眼,手忙脚乱地抢起地上一个个金豆子,可金豆子太多了,张撼山捡了好久都捡不完。天亮了,梦醒了,张撼山人虽睁开了眼,但脑中仍在捡金豆子。
张撼山爹见儿子这样,叹一口气,把儿子叫到跟前,对儿子说:“撼山,我知道你的性子,随我,太硬。你想去千里外淘金,我和你娘本不同意,你说你老婆正怀着娃,在家种地伺候老婆不好吗?非得想那咱庄稼人家够不着的事。你不想想,要是淘金真这么容易,有咱穷苦人家的份吗……话虽如此,但自己的儿,自己了解,我跟你娘还有你媳妇儿也商量过了,我们都同意你去。不去,你这心就定不下来。”
张撼山低头沉闷着,半响,方抬起头,对自己爹、娘、媳妇儿说道:“爹、娘、小莲,道理我都懂,可我才二十,难道这辈子就困在这大山里,整天伺候几根庄稼苗?我想出去看看。”
妻子小莲坐在一旁,听丈夫这样说,落下泪来。
张撼山爹看了大着肚子伤心哭泣的儿媳妇一眼,转过头对儿子讲:“撼山,去是去,幽州路远,你这一去不知结果如何。你走了,这家我还能撑两三年,咱先说好了,你这一去,不管结果如何,三年内都要回来,能不能?”
张撼山重重点头,闷声道:“爹、娘、小莲,你们放心,我三年内一定回来。”
……
张撼山去了,他朝着理想的幽州,一步一步,肉脚丈量无尽长路。行路苦,张撼山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饥食雪,渴饮露,几个月后,等到了幽州,张撼山活活瘦脱了相。
但他眼神却更加明亮,他埋藏在深陷的眼窝中的眼睛射出奇异的光,盯着远方黑黝黝的山脉,山脉蜿蜒曲折,于夕阳下兼具庄重与诡秘。
张撼山看着远处山脉笑了,这座满山金豆子的山脉和梦里一样。
张撼山抖擞抖擞精神,朝着山脉走去。
只在此山中,张撼山站在传说中充满机遇与财富的山中笑不出来了,这里荒凉凄静,根本没有金豆子。
张撼山跑下山,问了附近乡人,乡人说,这山上是发现过金矿,但金矿储量很小,没几天就开采完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金子!
张撼山失魂落魄走在黑夜中,其实他并不太执着于金豆子,只是人生第一次理想的破灭让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难以接受罢了!想想家里的老爹、老娘、妻子和应该已经出生的孩儿,浓烈的思乡之情涌上心间,张撼山抬头看看天,一轮皎月挂在夜空,照耀着这个世间孤独人。
张撼山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明月,忽又想到自己一路走来,追逐理想的苦楚,心渐渐定下来。这里虽没有金豆子,但这里有一座幽州城。张撼山想,自己有手有脚,山上没有金豆子,就在这幽州城里扣出几粒金豆子!爹、娘、妻子,还有尚未见过的孩儿都在家等着自己,到时候自己回去,必须要带回几粒金豆子,让他们也跟着享福。
张撼山进了幽州城,拿出庄稼汉子的韧劲,勤苦耐劳,踏实肯干,干了两年,还真让他攒出了三粒金豆子。
算算时间,和家人约定的三年之期要到了,张撼山准备归家。
在幽州城,张撼山有缘认识了一位同乡,同乡听说张撼山要回去,也要和他一起回去,二人一商量,决定明天就走。
归家之心似箭,哪容半刻拖延。天还没亮,二人就收拾好行李,启了程。
可天有不测风云,归家路刚走半月,张撼山就病倒了。张撼山这样年轻精神的汉子竟然一天天快速虚弱了下去。乡人见此,只得停下行路,和张撼山一起寄居在一座破庙里,每日去城里延请医师,熬汤煎药,尽管这样,张撼山还是死了。
是的,张撼山病死了。
病来如山倒,张撼山真的能撼动石山,我与读者想必都不怀疑,可他撼不动病山。
归家路远,乡人自然不能背着张撼山尸体一路走回去,无奈,只能火化了张撼山的尸体,带着骨灰和张撼山除看病花费后剩下的两粒金豆子继续上路。
几个月后,乡人终于回来了,将骨灰和两粒金豆子交到了张撼山老爹手上
张撼山老爹用颤巍巍的手接过儿子的骨灰坛子和两粒金豆子,看着,沉默着。张撼山妻子和老娘早就哭晕了过去。
张撼山儿子此时正独自躺在家里的炕上睡觉,他小小年纪,睡梦中醒来,惊见屋里没人,哇哇大哭起来,可此时,有哪有人有心哄他。
张撼山儿子的名字是请村里最有文化的老先生起的,儿子出生时,张撼山已经离家几个月。先生问张撼山爹娘和妻子对孩子名字有什么要求,张撼山娘说,张撼山爹和张撼山性子都太硬,取一个软一点的名字,希望这孩子长大后性子软一些,学会变通,不要太硬。
先生捻着胡须,思索片刻后,道:“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如就叫恨水吧,取恨水不柔之意。”
张家人都点头同意。
于是,名叫张撼山的人有了一个名叫张恨水的儿子。
……
张撼山的骨灰坛被葬在了村子后山上,寒来暑往,一年一年,坟包上枯草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天,村里来了几位官差和学究模样的人,他们围着张撼山坟包所在的那座山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白天上山,赶在天黑前下山,如此一个月,当更多的官差和学究们到来的时候,一个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村里后山上发现了金矿!
朝廷要开采金矿,张撼山爹娘只能把张撼山的坟迁走。迁坟是大事,这时候,张恨水这个小家伙也长大了,跟着爷爷奶奶母亲一起将父亲的骨灰迁到了新坟里。
新坟新土,亮棕色。张撼山爹、娘、妻子,还有张恨水,一家人站在张撼山新坟前。
懂事了的张恨水早已听过父亲的事迹,他瞅瞅父亲新坟,转头向母亲问道:“娘,你说爹会不会后悔当时去幽州,家里后山就有金子呢!”
张撼山妻子抹抹眼角泪水,转头抚摸着儿子的头,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认真说道:“恨水,以后来者的眼光评价过去的选择,对过去的选择并不公平。当时你爹想走、敢走、并且迈步真的走出去了,我想,九泉之下的他就算知道了后山金矿的存在,也不会后悔。”
张撼山妻子话音落后,张撼山新坟前再无声音,静极了。但你我都知道,张撼山尽管这时候躺在坟里,骨头被焚成了一堆灰烬,这个曾被病山击倒的男人,被击倒的只是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