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中,宝钗掣签上画牡丹,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句。薛宝钗在红楼梦中是典型的冷美人,但她不同于妙玉的过分高洁,不同于邢岫烟的淡泊自若,恰恰相反,她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当真是大家闺秀八面玲珑的端方姿态。但也正是这样的宝钗,当得起十二钗中唯一一个“冷”字。
宝钗的冷并非表面,而是内在。她在全书中显得为数不多的明达通透,在她之外还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邢岫烟。宝钗举止端庄,行动合礼,藏愚守拙,与人宽厚,与林黛玉并列正册之首的她绝无可能仅是封建礼教的代表符号。她不可能也不应该仅仅作为一块贞节牌坊、一页女训女戒存在于书中。她的无错、她的知礼皆是来于个性的「冷」和「空」;她通明练达,也会耍一些心计手段来保全自己。
在书中,宝钗愿意为如湘云、邢岫烟之人伸出援手,愿意照拂香菱,愿意回护袭人;结合这些女子的自身境遇与情节发展来看,很难说宝钗如此行为是布局谋棋,笼络人心。宝钗对于这些女子的帮助并非倾囊相助,两肋插刀,而是在地位不平等的前提下施舍善意与怜悯,她不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也得不到什么功利方面的回报;这种指缝里漏下的零星善意显然更为纯粹,因为双方没有利益纠葛。人性是多面且复杂的,结合王熙凤那句「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评价,宝钗极有可能把这种善意的施舍当成一种社交。依照她的性格,这种社交手段所营造出的人际关系与相处模式对于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回报。因此她对别人的付出,别人对她的感激,于宝钗而言都是一种必要的社交。
这种社交必须把握好分寸,不论另一方如何,宝钗需得随时抽身而退。劝林黛玉时,她的一番话语重心长,出自肺腑,所以才能打动敏感剔透的黛玉,与之结交。黛玉感叹自己寄人篱下,恐小人多嫌,语言真挚动情,显然对宝钗掏心掏肺。而宝钗回道:“将来也不过多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这话一出,又把两人已是交心知己的距离推远了,正如黛玉所说:“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话告诉你听,你又拿我取笑儿。”宝钗何等高明,她与黛玉相交,换来一颗真心,但又把两个人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她对黛玉也是社交,所以做到社交应有的一切,大方,得体,磊落,如春风暖阳。一场舒适、体面的社交,一段寓于社交中恰如其分的友谊。倾听对方的烦恼,批评对方的失当,消解对方的寂寞,宝钗是真诚的,而真诚也是她社交的手段之一。不论黛玉如何动情,如何交心,宝钗都以最高的社交礼仪规格应对,无可指摘,而骨子里的「无情」,也在读者眼里一览无余了。
宝钗与邢岫烟的相处,反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意。邢岫烟是难得的明白人,妙玉高洁孤傲,只视邢岫烟为好友,可见邢自有一番不寻常。宝钗在她面前,也难得解构自己。“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 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宝钗此处道出了自己“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缘由,显然,她清醒地看到了薛家的衰落难振。在这种情况下,她朴素、慎微、恭谨,在纷杂的人事与起伏兴衰之中定住了自己,做一个处处得体处处完美的薛大姑娘。她不留恋,不奢望,不妄念,接人待物温和,为人处世柔雅,又以一种跳脱所有事物之外的「冷」和「空」在雪洞似的蘅芜苑里注视贾府的一切。偌大贾府,真挚的情谊于她是身外之物。宝钗无情,由此而来。
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有自己的心思。面对温柔多情的少年郎,她也会情不自尽;成为贾家众人眼中的完美儿媳,出嫁前她也会对镜落泪;为了保全自己,她也会施计金蝉脱壳;螃蟹宴上她一首讽刺诗痛快淋漓,也会鄙夷贾雨村的趋炎附势出言讥讽。她无力与大局周旋抗衡,终究顺应着天意和家族安排相父教子,枯守年华。人总是复杂而矛盾的,但是宝钗的底色没有变。她对丈夫无爱,对众姐妹无情,但正是这些无情让她守住了自己,活在贾府之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她低调守拙,一朝败落生死无知之时,她恪守妇道,无论兴衰荣辱,静坐雪洞。
宝钗无情,源于她的透彻。小女儿的悸动退去后,占上风的还是那个薛姑娘。她不希冀与宝玉举案齐眉,也不在意众姊妹,她只是要做好贾府眼中的完美儿媳,阻止薛家的衰落倾颓;在贾府罹难之时,她依然显得冷定持重,行止无错。她洞悉薛家的没落,贾家的起伏波折。能嫁与宝玉,是薛家目的成功达到;贾家衰败,她也未见悲戚。她没有过多的希冀与憧憬,而是在众人之上,在贾府之外,在雪洞之中,实实在在践行着自己的「无情」。也因为这份不自苦不伤悲的“冷”和“定”,薛宝钗才当得起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翻翻备忘录发现自己中学时候真是各种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虽然都没啥成篇……鉴于博客APP已经凉了还是转移阵地吧jpg这貌似是语文课作业来着,确实有拾人牙慧之处,但我永远喜欢宝姐姐y∩__∩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