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2016年底,寒冷的冬季,78岁的外公痴呆愈重,手脚僵硬,卧床不起。

好强了一辈子、努力了一辈子的外公自此没有再站起来过,他愤怒、他自责,即使他的头脑有时候并不清醒,可是他依旧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成为了子孙的负担。

年末我休假回家,看着半躺在躺椅上、盖着一床棉被,表情略显痴呆的外公,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假装自己很淡定,深吸一口气,平稳了语气,蹲在他旁边问他:“外公,我回来了,看看我是谁?”

我时刻记得他当时无奈又彷徨,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的表情,他挠挠头,不语。

坐在旁边的二姨丈夹了根点燃的烟,凑到外公的嘴边让他吸,笑着对他说:“你外孙女回来了,前儿不还念着吗?不记得啦。“

外公依旧一副淡然的表情,拉了拉他盖着的被子,不自觉的腿部肌肉抽动,踢了踢脚,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我、看着我……

我无法从彼此对视的眼睛中看出一丝情感,那是一双年老浑浊的双瞳,带着久历人间岁月的沧桑,因为疾病抽离了他脑子里的记忆,也带走了双眸里那一丝的清明。距离再次见面,不过三个月,而目前的他与三个月前双目明亮、拉着我跟我讲年轻时候上山运竹往事的老人简直天壤之别。

9月中旬正值秋高气爽的季节,那时候我尚待在家里等待入职时间的到来,恰逢外婆肾结石住院,家里家外忙成一团,我自然而然成为照顾外公的一员,那时候的外公虽已痴呆,但是有时还是一个头脑清晰、性格爽朗的人,会在自家的小铺子前跟人谈谈笑笑,有时也会很无意识的拿着扫把在庭院前扫来扫去,美其名曰打扫卫生,其实他是已经忘记自己刚刚做过的事情,然后不断的重复又重复。

那一天,外公走路又摔倒了,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被领里乡亲送了回来,我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外公坐在椅子上,小老叔站在他前面,很严肃的问他,“还敢出去走不,每天没事就在铺子前坐着就好,走那么远干什么去,这不摔了?丢了咋办啊?“小老叔心疼他的老哥哥,看着这个唯一还活着的大哥,我想他一定还在想念另外两个因病去世的二哥和三哥。

“不疼不疼。“外公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似是刚才摔倒的人并不是他。

老乡亲说他:“走着走着丢了咋办啊!没事别乱走,家里人跟着也麻烦。“

“我知道阿贤的电话。“外公指着站在他前面的小弟。

“那你说我听听,我电话多少啊!“小老叔一阵好笑,看着外公。

“138********“外公特别流利,一字不差的将号码背了下来,听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说他真怕自己丢了,连电话都背好了,谁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比明眼人都明白着呢。

几天后的早上,天气特别的清爽,外公说要出去走走,我跟着他的身后,即使他走着不是很稳当,却也不愿意用拐杖,也不愿让人搀扶。

我就看着一个矮瘦的小老头在我前面步履蹒跚,默默地跟在后面,那一天他的心情甚好,一路走还一路跟我介绍村里村外哪一条河是村头的外河,接通到哪里哪里,哪一条是内河,它以前是用来浇灌的,但是现在却全部都是水浮莲,都用不着了。说着说着就转过身,指着前面,向我挥了一下手,说要带我去二姨在建的新居。

当时的我内心咯噔了一下,我怕外公想到了家里刚刚建成的新居,那栋他辛劳了一辈子,跟儿孙攒钱建起来的三层小楼,那栋他住了两三个月之后却因病无法再过去住的新居。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外公一起走去,内心十分的矛盾,幸好这个时候,后面的舅妈在喊我们,让我带外公回去,怕外公待会走一半脚无力又摔了,我借机牵着他的手,跟他说我们回老厝去,舅妈煮了吃的,要我们回去呢,我们回去喝盅茶去。外公停留了一下,转过身,“好,回去喝茶去。“

随着10月份的到来,外婆病好了,我离开家,前往另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忙着入职培训和工作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寒冷冬季的到来,也剥夺了外公行走和思考的能力,而我特意为他新买的那顶出门可以佩戴的毛绒绒的帽子,也派不上用场了。

过年的时候,我终于用自己的工资给外公包了一个红包,我特意在网上找了附带身体健康字体的红包,当我拿给外公的时候,他笑得特别的开心,嘴里念着:“不用不用。“

我把红包放在老人家的手里,握着他的手,“过年红包一定要收,新年身体要健健康康的,好好的。“

大年初二那天,按习俗我们都回来外婆家过年,而这个过年,也是让我过得特别心酸也特别感动的一年。我想世界上或许没有一种感情,能像血缘亲情这般的浓厚,这般的无法割舍。

大姑婆是外公的大妹,已经中风半瘫两年,自觉形象不如前,病后未曾出过门来,所幸尚能说话,头脑也清晰。当表舅将她从车上抱进门,看到娘家众多的亲人时,她激动地控制不住让自己说慢点,说清晰点,而她此趟出门的目的,就是看她的老哥哥,我那已经瘫痪痴呆的外公。

当爸爸将瘦弱的外公从房间里抱出来的时候,大姑婆嚎啕大哭,拉着外公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他们之间其实仅仅只是半年未见,半年,物是人非。

妈妈说半年前外公走丢那次,就是想他妹妹,要去看她,还给她带菜种子,哪知半路走丢了,而自此外公未再出过远门。

“好啦好啦,一家人团团聚聚就是福了,过年聚在一起应该开心的。”小姑婆拉着大姑婆的手,劝着她不能再哭,怕外公看着明白,心里难受。

可惜的是,刚刚睡醒的外公似乎真的忘记了,挠挠他那刚剪头发的头,一阵的茫然,由着他的儿女女婿给他穿袜子、垫脚垫、裹外套,对着满堂的子孙,似如一个懵懂婴儿一般,一切都是未知。

小姑婆和小老叔站在他们两人身边,兄妹六人如今仅剩四人,一个半瘫一个痴呆,看得旁人也跟着泪流满面,小老叔最终忍不住跑去房间哭了一场,兄妹几个,他最小也是唯一一个身体尚好的人。

古人言:“骨肉能几人,年大自疏隔。性情谁免此,与我不相易。 唯念得尔辈,时看慰朝夕。”如今,逝者已矣,活着得却又疾病缠身,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就是,他们还能拉着对方的手,还能叫彼此一声“兄弟姐妹”吧。

当初刚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讲到独生子女,说我们这一代人可能体会不了兄弟姐妹存在的意义,不是堂兄弟也不是表姐妹,而是同胞的兄弟姐妹,她说,那是因为父母不能陪我们到老,所以他们赐予我们同胞,从小陪伴我们到老,那是未来伴侣也不能超过的时间和血缘亲情。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带病的老人家并不能长时间的久坐相伴,别离总是那么的震撼人心,或许到老了,见面相伴的那一刻总是来自不易的,毕竟人永远是跑不赢时间的。

看着如今的外公,已不是当年那个说话间就能手脚伶俐爬上脚手架的老汉,也不是那个提笔就能画上一副韵味十足的国画、提弦就能拉出一手好二胡的帅老头,只是一个卧病于床,白发苍苍、懵懂无知的老小孩,我感谢上苍,在他忘记世事之前,能跟他有过那么一段短暂的陪伴,让我明白再深刻的记忆、再美好的东西都不如相伴那一刻来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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