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时间里，天色都是灰蒙蒙的，这座北方的城市，一入秋就是这副光景，蓝天、白云、金黄色的阳光，统统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灰白，户外的行人脱掉了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夏装，取而代之的是颜色灰暗了无生气的秋装，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是褪去了颜色的黑白照片。快下班了，周渔站在窗户边朝外张望，天色愈发昏暗，一辆白色的小汽车从工厂前面的马路上一闪而过。周渔开始清理工作台，他先把台面上横七竖八放着的螺丝刀、扳手、剥线钳、万用表等工具一个个收回工具箱，清点了一遍后发现少了一把十字螺丝刀。他先在工作台上找了一遍，没有，他又打开一排柜子挨个看过去，在其中一个柜子的线槽夹缝里找到了。又是赵全，给他说过多少遍不要把工具给线槽里面塞，他总是记不住。周渔有点恼火，他把右手一扬，螺丝刀啪嗒一声准确地落在工具箱里。他开始打扫卫生。地面上散落着一堆元器件包装盒，接线时剪下来多余的电缆。一个物料盒被打翻了，里面的线鼻子撒了一地。还有一份图纸，周渔把它捡起来时，有一页已经从装订的地方脱落了。周渔骂了一句粗话，办公室里发图纸的那个小姑娘永远也不知道把图纸装订得更结实一点。地上有一个插线板，拖着长长的线缆，周渔把线缆盘到一多半时，发现线缆上打了一个死结，他不得不把刚刚盘好的线缆再打开，把带插头的那一端从死扣里掏一下，然后再重新盘好。周渔看看表，离下班时间不到五分钟了，他有点急躁，赵全也不来帮忙，每次一到清理现场时就找不到他人影。偏偏忙中出错，周渔一脚踢翻了一个螺丝盒，这个螺丝盒里面有四个小格，每个小格里分别放着螺杆、螺母、平垫片、弹簧垫片，现在螺丝盒翻了，里面的螺杆螺母平垫片弹簧垫片全混到了一起。周渔禁不住又骂了一句粗话，他蹲下来开始挑拣螺母，然后把它放到螺丝盒其中的一个小格子里，挑到十个左右时，周渔放弃了，他朝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堆大杂烩抓进了螺丝盒，然后把这个螺丝盒塞进了货架的最下层。
走出工厂大门前周渔去了一趟厕所，赵全蹲在厕所门口，手里拿着手机正看得专心，走得近点了，手机里的声音传进了周渔的耳朵，又是“皇上”，又是“娘娘”，周渔不用再看就知道手机上放的是什么，宫斗戏，这两年最火热的电视剧题材，故事一般都发生在皇帝的后宫，历史背景一般都是选择大清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封建王朝，也是国人奴性最严重的一个朝代，周渔不喜欢这个朝代。后宫的一大帮女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尔虞我诈，皇帝也没什么正经公事要办，成天围着这些女人打转转。周渔看着蹲在厕所门口台阶上专心看电视的赵全，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鄙夷感，这种人纯粹就是在混日子，每天上班来就是喝喝茶，到处转一转，躲到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厕所门口看电视，还没有老却失去了上进心。周渔从来不在上班的时候看电视剧，他始终恪守着一个职场人员应有的底线。周渔一直觉得自己和赵全不一样，和其他同事们不一样，他们闲下来的时候只会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打游戏，聊比较狗血的社会新闻、还有女人和汽车——这是中年男人之间永恒的话题。周渔觉得这一切无聊而又庸俗，他不愿意参与进去，但是他也不想当一个众人眼中的异类，所以他偶尔也会参与同事们之间的这种聊天，适时地插上几句话，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就发出几声模棱两可的笑声。他在心底里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马上就到国庆节了。前几年的国庆节周渔都是在加班中度过的，车间里两米多高的柜子摆成一排，他用电钻给铁板上钻孔，忍受着刺耳的噪音，铁屑拉丝一般随着钻头的旋转纷纷掉落，再用螺丝把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电气元件固定到铁板上，然后还要用粗细不一的电线对照图纸把它们连起来。电线密密麻麻，周渔觉得像是在走迷宫，从一个入口走进去，途径无数个分岔口，最后再从一个出口走出来。周渔是所有人当中接线正确率最高的，他把这归结于自己出色的记忆力和专注力。他不像赵全或其他人那样，边接线边聊天，或是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去上厕所，顺便蹲在厕所门口抽一支烟，看一会手机。有那么几年，公司的效益很好，订单不断，一年当中的大部分周末和节假日都需要加班，这让周渔觉得很烦，窗户外边是明媚的阳光，天高云淡，周渔希望能带着孩子到公园里去踢球，送孩子去上兴趣班，和妻子一起去逛街，可是他却只能加班，一天又一天地重复同样的事情。这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每当别人想了解他的工作内容，他总是用含糊不详的话语一带而过，没什么好谈的，他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热情，虽然他的工作态度是所有人里面最好的。公司给他发过好几次“优秀员工”的证书，他把它们全塞到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他在公司也没什么朋友，尽管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和和气气地对待每一个人，很少和人发生争吵，但是他们不能成为朋友，他没法对他们推心置腹。一切只是为了生活，每当周渔对着柜子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电线感到头晕眼花，心情烦躁时，他就这样告诉自己，一个成熟的男人，可以为了生活，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情，这没什么。
今年的国庆节终于不用再加班了。公司的OA上早早地发出了放假通知，周渔仔细地看了一遍，十月一日至十月七日，七天时间，挺长的一个假期。可以带上妻子和孩子回一趟老家，父亲前段时间打来电话，说是母亲最近腰有点疼，干不了活。周渔想正好可以回去一趟，买点治腰疼的药给母亲带回去。周渔在心里盘算着假期的安排，不过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情并不是那么轻松，甚至有一点点沉重。公司不仅仅是这个国庆节不用加班，实际上整个前半年都没怎么加过班，到了下半年后渐渐地上班时间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了。刚开始时大家都很兴奋，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子了，上班时间开始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后来就发展到用手机看电视剧，打游戏。老板出现在工厂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就有一种传言冒了出来，说是公司快要倒闭了。周渔每天尽量维持正常的上班节奏，他核对工具，检查柜子，整理工作现场。赵全偶尔从眼前的手机上抬起头对他说，歇歇吧，公司都要倒闭了，那么敬业干什么？周渔住了手，他想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情异常沉重。他不喜欢这份工作，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可现在好像可以离开了，他却觉得有点恐惧。要他再去找工作，去和那些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竞争，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一想到人才市场里那黑压压的人头，他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几年前，他和妻子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父亲粗糙的大手颤抖着，递给他一张存单，他在市区买下了一套房子，虽然不大，却总算是在这个城市里安了家。不过随后每个月要还的贷款却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想象如果失业了会怎样，每当脑子里闪现出这个念头，他就及时地把它打断，再从脑海里剔除出去。赵全专心地看着电视剧，他把声音放得很大，脸上反射着手机屏幕上的蓝光。赵全家在市郊，刚刚拆迁，每户分了好几套房，每人还分得了几十万的拆迁款，他现在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看电视剧，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上班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散心。周渔看着眼前的赵全，忽然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内心的那点优越感正在一点一点的崩塌。
出了地铁站，周渔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差两分钟六点半。白天的时间开始变短，天已经完全黑了，马路两边的路灯投射出昏暗的光线。有点冷，风呼呼地刮着，夹杂着零星的雨点。每年快到国庆节跟前时都会下雨，今年也不例外。路上的小汽车又堵成了一条长龙，一部分电动车，自行车开始窜到人行道上。从地铁站到周渔家有三站多路，平常的日子里，他总是扫一辆摩拜骑回家，顶多十分钟，太方便了，周渔由衷地喜欢共享单车这个新鲜事物。其实共享单车这种模式他几年前就想到了，那时还没有地铁，他每天坐公交车上下班，那时他就想如果能有一辆随时能骑，随地能停的自行车该有多方便，等不到公交车或堵车时，他就骑自行车，自行车骑累了随时可以坐公交车，不用担心车子被偷，也不用担心没地方放。听说摩拜公司的老板还是个八零后，是自己的同龄人，可人家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周渔觉得心情烦躁，他不想早早地回家，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好，将衣服裹了裹，顺着人行道朝家的方向走去。
路边有个老头推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装满了书，周渔在三轮车跟前停了下来。老头子推着车正要离开，看见有人光顾他的书摊，就站住不动了。周渔扫了一眼三轮车上的书，一大半是世界名著，还有一些时下的畅销书。周渔从车筐里随手抽出一本，却是一本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书的品相很不好，文字排得密密麻麻，纸张也薄，一看就是盗版书。周渔想起自己上大学那会儿，那时他喜欢看小说，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太陈旧，新出版的书基本上找不到，书店里的书又卖得太贵，他那一点生活费，除去吃穿用度也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买不起。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一到下午就有一个老头准时出现，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上面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摆着书，世界名著必不可少，励志类的心灵鸡汤书也会占据一席之地，还时不时会有一些新书，最新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书都不贵，便宜一点的五块钱，最贵的也就十块钱，周渔知道这些都是盗版书，书的印刷质量差，错别字也比较多，不过周渔还是经常光顾这些书摊，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出五块十块买上一两本。
小伙子，要不要？这天快下雨了，我还急着收摊呢。老头子嘴里说着手里也不闲，把车厢沿上散放着的几本书收拢到一起。周渔本来不想买，自从离开学校后，他这看书的习惯虽说是保留了下来，只是书看得越来越少了，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上一天班，晚上回到家还得辅导孩子作业，收拾家务，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读书。即便是买书，他现在也只买正版书。不过经这老头子一问，他又决定把这本书买下来，问了问价，老头子说十五块钱一本，这么些年过去了，盗版书也涨价了。付完钱，周渔觉得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拿出来一看，妻子发过来一条信息，让他回去时顺便买点菜。周渔回了一条：准备做什么饭？买点什么菜？妻子又回了一条：做稀饭，菜你随便看着买。周渔一看见“随便”两个字就犯了难，说是随便买，其实一点也不能随便，要买了茄子，妻子嫌做起来太费油，白菜妻子不爱吃，菜花嫌掰起来太麻烦，洋葱嫌辣眼睛，青辣椒孩子嫌辣，西葫芦周渔自己又不爱吃。在楼下卖菜的店里转了几圈，周渔也就买了点土豆，豆腐，豆角之类的。周渔感慨这买菜真是个技术活，得提前想好要做什么菜，菜和菜之间要怎么样搭配，偏偏周渔自己又不太会做菜，所以每次因为买菜的事没少落妻子埋怨。
回到家里，妻子在厨房，孩子趴在桌前写作业。周渔把买的菜放到厨房，妻子问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周渔说天气不好，路上堵车。妻子说你把床上放的脏衣服扔洗衣机里洗了。周渔一看有妻子的一条裤子，自己的一件外套，还有孩子的两件衣服。他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关上了盖子，正要按下电源开关，又停了下来，重新打开盖子，把妻子的裤子拉出来，在裤兜里掏了掏，果然，在一个裤兜里就掏出了一百块钱。周渔走进厨房，对妻子扬了扬手里的钱，这钱归我了啊。妻子正在切土豆丝，头也没抬说归你就归你，孩子下月的托费还有下个月的房贷也都归你了。周渔这才想起来已经九月底了，马上该交托费该还房贷了，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下来，最近这几个月工资发得越来越迟了，看来真像谣传的那样，老板准备撤资，公司快要倒闭了。周渔想得抽空把这事和妻子说一说。
衣服在洗衣机里搅着，周渔拿起拖把拖地，刚拖了客厅两条木地板的宽度，就听见妻子在厨房喊了起来，你是不是没买葱？周渔说菜篮子里不是还有半根葱吗？妻子说你不要老是自以为是好不好？那半根葱昨天就用了。周渔说没了就没了吧，晚上就不吃了呗。妻子说不吃了？你说不吃了？那我把做好的饭倒了算了。周渔急了，我啥时说饭不吃了？我是说不吃葱了，你晚上是怎么回事？吃炸药了？！妻子说不是我吃炸药了，是你这人干啥事情不过脑子，这炒菜不放葱那菜还能好吃？两人正吵着，写作业的闺女喊了一句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影响我写作业了。周渔赶紧住了嘴，想了想，小声对妻子说我下楼去买葱。
吃过晚饭，周渔给闺女检查作业。女儿上二年级了，学习成绩在她们班一直排在前列，周渔感到挺自豪，看来孩子是块学习的料，可得抓紧了，从小学开始就要打好基础。每天的作业周渔都要亲自检查一遍，一方面他要了解孩子的学习状况，每天的知识哪些掌握了哪些没掌握，周渔要全方位地了解，这样才能进行有针对性的辅导。另一方面让妻子检查他有点不放心，他觉得妻子不细心，容易把一些不起眼的小错误放过去。周渔觉得检查作业就得有火眼金睛，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都不能放过，自己上学的时候条件不好，没能上一个好大学，导致这十来年一事无成，这样的悲剧决不能再在下一代身上上演了。错了两道计算题，周渔把女儿叫到跟前说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做错？！女儿赶紧拿起橡皮开始擦，周渔觉得有必要再叮嘱几句，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做题时一定要细心，做完后要检查，记住了没？女儿小声说记住了。周渔说今天的作业自己检查过没？女儿说检查过了。周渔说检查过了怎么还有错题？女儿说没检查出来。周渔感觉有点上火，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都变大了，他告诉自己要克制，不要发脾气。周渔又给女儿检查语文作业，他一行一行看过去，前面几行还行，没有错别字，写得也还算整齐，看着看着周渔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两个字有橡皮擦过的痕迹，其中一个把纸都擦烂了，周渔本想用红笔打个叉，让女儿改错，他看了看时间，已经不太早了，周渔把心中升腾的火气又压了压，就这样吧。再往后又出现了一个错字，周渔把女儿叫过来让改错，错一个字罚写三遍，女儿在改错的时候又把一个字写错了，她拿橡皮擦，使的劲太大，一下把纸擦了个洞。周渔感觉自己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本子把这一张一把撕了，重写，他把作业本放在女儿面前，重写吧，他对女儿说。女儿刚才改错的时候就一脸不高兴，这时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啪塔啪塔往下掉。周渔吼了起来，哭能解决问题吗？你现在已经是二年级了，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作业写得乱七八糟，你好意思把它交给老师吗？孩子坐到桌子跟前开始写作业，边写边抹眼泪。周渔也很生气，他想发火，事事都不顺心。他感觉脑袋有点胀痛，可能是血压又升高了，他走到阳台跟前，迎面吹来一股凉风，这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开始后悔不该对孩子发火，孩子毕竟还小，做不到自己要求的那么完美，回想一下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可能还比不上孩子。周渔转身朝孩子的房间望了望，孩子还在书桌前写作业，那瘦小的身躯让人心疼。周渔看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专家们说小孩子的睡觉时间不能少于九个钟头，长期睡眠不足会影响身体发育，可照孩子现在写作业的速度，最快十点开始睡觉，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个半钟头，想到这里周渔又感到一阵焦虑，他又觉得刚才对孩子发火是应该的，而且还不够凶，力度不够大，一定要让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现在对她凶一点是为她好。
孩子总算在十点钟上床睡觉了，周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感觉轻松了不少。妻子现在基本上不管孩子的学习，她对周渔说孩子的第一个六年是我管的，第二个六年该你管了。周渔默默地接下了这副重担，他也觉得这样的分工是合理的，妻子的脾气太急，缺乏耐心，这样子是没法子给孩子辅导作业的。手机上的微信朋友圈里流传着各种关于辅导孩子作业的段子，什么“不写作业母慈子孝，一写作业鸡飞狗跳”，周渔庆幸他和孩子目前还没到这种境况，孩子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听话的。只是自从孩子上小学后，周渔彻底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孩子每天写完作业上床睡觉后，周渔感觉属于自己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把吃饭前没拖完的地板拖完，又给阳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好几天没顾上浇水，都冒出来了两片黄叶子，周渔小心翼翼地把黄叶子从根部掐掉。后来他又把两盆绿萝从阳台上挪到卧室里，天气慢慢冷了，他怕放在外面冻死了。等这些事情都忙完，准备上床睡觉之前，他看到了自己下班路上买的那本书，它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他一回家就顺手把它扔在那里，然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彻底忘记了它的存在。周渔在沙发上坐下来，把书打开翻看了几页，渐渐地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睡意来袭，这让他感到很沮丧。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读过书了？想想刚从学校毕业的那两年，他住在一个十几平方的出租屋里，每天读书、写作到深夜，那时候的他精力充沛，充满信心，他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稿纸，梦想着能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而现在呢？他每天上班不得不面对那些无聊透顶的工作，这让他精疲力尽，下班后的时间被给孩子辅导作业，妻子的唠唠叨叨，电视上永不停歇的肥皂剧，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所占据，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下去，他很少去考虑这样的生活究竟意义何在。而现在，在一个与无数个已经过去了的夜晚一般平常的夜里，周渔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问题，这个念头无比地沉重，让他久久地深陷在沙发里动弹不得。
距离国庆节放假还有最后的一周，往日里喧闹的车间变得一片沉寂，开始有人被人力资源部叫去谈话。周渔每天出门上班前都很紧张，办公桌上那部深蓝色的电话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每一次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都能让他心惊肉跳。赵全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每日照例看看电视打打游戏，周渔不禁感慨，这钱就是人的胆，人一有了钱，胆子都变大了。有时他又盼望着那个电话响起，反正这份工作已经让他无比厌烦。其实他早就应该离开的，继续呆在这里纯粹是浪费生命。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他甚至和赵全一起讨论起放假后可以到哪旅游。只是这种轻松的心情持续不了多久，一想起每月要还给银行的房贷，他的情绪开始低落，他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幼稚，就目前的境况来说，保住这份工作是最好的选择，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生存永远都比理想更重要。周渔想把目前的工作情况和妻子谈一谈，万一他突然间失业了，妻子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后来他又决定先不谈这个事情，马上就要放国庆节假了，他要和妻子孩子一起回老家，他不想影响妻子的心情。不过得先和妻子说说回家的事，妻子是城市里长大的，她不习惯农村的生活，她听不懂周渔父母嘴里冒出的方言，也吃不惯周渔母亲做的饭菜。周渔他们老家在一个小山村，交通不便，坐火车需要十一个钟头，前一天晚上八点坐上车，第二天早晨七点到达，整整一晚上，速度慢不说，遇上春节期间和其它节假日，火车上更是人挤人，没有座位，上个厕所都困难。后来有了长途客车，五个多小时就可到达，用时倒是少了一半，就是山路险峻，一边靠山，一边临崖，九曲十八弯，让人心惊胆战，若是碰到下雨下雪等恶劣天气，堵车更是家常便饭。诸多因素合到一起，妻子便不愿意回家，结婚这么多年来，只是在春节期间回去过几次，父母常向周渔抱怨，周渔也感到很无奈。
周五下班后，周渔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问他放假了没，回不回家。周渔说放假了，等晚上回去问一下妻子，如果她们也放假，就一起回家。父亲说能回来最好，家里还有点活等他回去干一下。周渔问是什么活，父亲说等他们回去了再说。挂掉电话后，周渔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给父亲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次放假回家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啊。走出地铁站后他去了一趟超市，他想给父亲和母亲买点东西。一开始他在卖食品的区域转悠，饼干、牛奶、糖果、饮料，转了两圈，他始终犹豫不决，他忽然觉得自己对父母了解太少了，竟然不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再说这些东西占地方，不便于携带，吃吃喝喝的东西，吃完就没有了，终归没有多大的价值，周渔就想要不就给他们一人买一套衣服。他又到三楼卖服装的地方转，周渔也是许久没有逛过商场了，他原以为一件衣服也就二三百块钱，他身上带了六百多块钱，给父亲母亲每人买一件外套够用了，没想到这里的衣服最便宜也要四百多块，周渔的计划被打乱了，他想要不就先给父亲买一件外套，母亲的等过年回去时再买。他在三楼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看到一件中意的，付钱时却又迟疑了，他不确定这个尺码父亲穿上是否合身，这么远的路，如果买回去不合身，换都没法换。周渔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他感到焦躁和疲惫，他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提前准备好这些事情。后来他放弃了买衣服，他给父母一人买了一双鞋。
从超市出来，周渔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和妻子说起过放假回家的事，他明白了自己在电话里问什么没能给父亲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本应该早就和妻子谈一下的，难道他害怕妻子会拒绝，所以一直在逃避？周渔对自己有点恼火，自己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走到楼下时周渔看到家里亮着灯，妻子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周渔按响了门铃，孩子给他开了门，孩子看到他手里提了两个纸盒子，就问他买什么好吃的了，周渔说这不是好吃的，这是给爷爷奶奶买的鞋，周渔说明天放假了我们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好不好？孩子开心的说好，周渔摸摸孩子的头说那就赶紧去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才能好好玩。妻子从厨房出来了，周渔抢先开口，我们今年也放假了，咱们明天回老家一趟吧。妻子说怎么，这段时间不忙了？周渔说这阵子不忙。他差点把公司要裁员的事情说出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妻子说怎么早没听你说，我们前段时间忙得很，好不容易放个假，还想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呢。周渔说我妈这段时间不是腰疼嘛，回去看看。妻子脸色沉了下来，她说饭好了，先吃饭吧。
周渔去厨房端饭，妻子蒸了米饭，菜是一锅烩菜。孩子吃了两口菜直喊辣，周渔说以后孩子在家吃饭时尽量少做烩菜，孩子吃不了辣椒。妻子说这做烩菜不是你妈的风格嘛，哪次回去不是烩上一锅。周渔说你怎么啥事都要扯上我妈。妻子说咋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妈明知道孩子吃不了辣子，每次炒菜时还在菜里放几个辣椒角，我说一下她还说不放辣子不香。周渔说我妈要做一家人的饭，她得考虑大家，不能光顾你娃一个人啊。妻子说你娃一年能回去几次啊，每年就过年时候回去一下，就不能特殊照顾一下？你妈你爸还要和孩子抢电视，孩子刚看一会动画片，他们赶紧就换成他们看的连续剧，孩子一年就回去一次，他们都不能让着点孩子？就这样子你还指望孩子喜欢回去？周渔一看妻子又扯远了，赶紧闭嘴不说话了，埋头只管吃饭。
吃完饭，周渔去厨房洗碗，孩子继续写作业。周渔洗完碗出来，看见孩子坐在书桌前哭，周渔说这又是怎么了？妻子说你问她。周渔对孩子说怎么了？好好写作业嘛，哭什么？孩子说我有几个字写错了，妈妈让我每个字写十遍。周渔一看，孩子的语文卷子里有总共有六个字写错了，每个写十遍，就是六十个字。周渔对妻子说你每个字让她写两三遍会了就行了，没必要写这么多吧。妻子说不让她多写几遍她不长记性，你也别老惯着她，你看孩子都让你惯成啥样了，娇气地很，动不动就哭。周渔心想这怎么啥都是我的错，他不敢再说啥，怕又引起妻子的长篇大论。周渔赶紧安慰了一下孩子，孩子不哭了，又坐下来开始写作业，先是语文，接下来是数学，完了还有英语。周渔抽空开始打扫卫生，一边擦桌子拖地，一边随时了解孩子写作业的进度，孩子有不会做的题，他得辅导，孩子每完成一样，他赶紧检查盯着孩子改错。一番折腾下来，孩子写完作业上床睡了，周渔看看表，又是十点了。
周渔来到卧室，妻子斜靠在床上看手机。周渔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突然感到一丝恼怒，为什么她就可以悠闲地躺在这看手机，而他呢？要辅导孩子作业，要洗碗，要拖地，要收拾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如果他有这么多时间，他可以用来读书，写作，他可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在无聊的工作，繁琐的家务中间苦苦挣扎。周渔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不过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还有事情和妻子商量，或者说他要求着妻子和自己一起回老家。
周渔决定先和妻子说一些孩子学习的事情迂回一下。他说孩子的学习习惯不好，丢三落四的，头一天装在笔袋里的自动铅笔，到第二天放学回来就不见了，问她丢在哪里了，她说不知道。妻子说她这不操心的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作业写完让她自己整理书包，笔丢了先别急着给她买新的，等她写作业没啥用的时候她自然就知道要把自己的东西保管好。周渔说我给她整理书包还不是想让她早点睡觉？她每天作业写那么晚你不心疼啊。再说了我不给她买新笔她拿啥写作业啊。妻子说一天不交作业没有啥，养成好的习惯更重要，你这个观念不转变过来，你娃永远也养不成好的习惯，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反正她学习上的事归你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渔不由得又气又恼，本来想借着谈孩子学习的事情缓和一下和妻子的关系，然后顺便提出回家的事，没想到让妻子一阵抢白，自己这就是出力不讨好，算了，也别迂回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对妻子说不说孩子的事了，你考虑好了没？咱们明天就回我家？妻子说我头有点疼，累得很，明天再说吧，说完妻子就躺下睡了。周渔感觉胸中憋着一口闷气，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渔听到了窗外噼里啪啦的下雨声，这是个多雨的季节，周渔有点担忧，一下雨回家的路就更不好走了。他醒了一会，听了一阵雨声，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就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好像是天刚亮的时候，屋里就他一个人，别的人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突然间外婆从门外进来了，外婆还是穿着她经常穿的那件深灰色棉袄，戴着一个棉线帽子，只是脸色发黑。外婆显得很痛苦，她坐在一个凳子上，对周渔说她感到全身都疼，你带我去看医生吧。
周渔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心脏在黑暗中砰砰砰跳得厉害。他忽然想起外婆因心脏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感到了一丝恐惧。周渔小时候经常和外婆待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外婆去世的那一年他还没有结婚，他回老家参加了外婆的葬礼，外婆出殡那一天，他明明很痛苦，但是却流不出来眼泪。周渔觉得这个梦做得很奇怪，他睡意全无，天也快亮了，窗帘上泛起了白光。身旁的妻子还睡得正香。
妻子这天起床很晚，她还是说头疼。窗外的雨继续噼里啪啦地下着，一阵大，一阵小。周渔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坐在阳台上，看了一会窗外的雨。吃午饭的时候，周渔一句话都没有说，妻子察觉出他情绪的异常，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周渔摇摇头，他只是不想说话，他甚至有一丝丝愤怒，他认为妻子应该了解他的心理。孩子在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她很乖巧，能感觉到家里气氛的异常。妻子又躺在床上看手机，周渔上网查了一下最近的招聘信息，越看心情越烦躁，适合他的工作岗位并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有学历、工作经验或者年龄的限制。到了下午，父亲又打来电话，父亲问他们回不回去。周渔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他借口说天气不太好，一直在下雨，怕路上会堵车，等天晴了他们就回去。父亲说这样也好，天晴了路上好走。周渔赶紧挂掉电话，他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
周渔对妻子感到深深地不满，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父母年纪大了，他想回家多陪陪他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可妻子只想着她自己，她不想听到父母的唠叨，她不想吃母亲做的饭，她不想坐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她一切只为自己考虑，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开始拒绝和妻子说话，她问他什么他也当做没听见，他就是要和她作对，她不让他心情舒畅，他也不想让她好过！妻子在卧室里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后来他听见了微微地啜吸声，他在门口看了看，妻子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肩膀在轻微地抽动，他知道她在哭泣，可是他不想理她，让她哭吧。他感到无比烦闷，他想要大喊大叫，他想把周围的一切都砸得粉碎，他感到头疼，太阳穴处突突跳动，可能是血压又升高了，让它再高些吧，让脑袋爆掉吧，去他妈的，这该死的国庆节！
周渔走出房门，来到街道上。天又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向地面上投射出昏黄的光。朝那光线里望上去，能看到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再往上就是那高高在上，黑沉沉的夜空。一阵风吹来，周渔打了个寒颤，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他看看了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外套，冻就冻着吧，冻感冒最好，冻死都无所谓。周渔感到体内有一团火，烧得他烦躁不安。他走得很快，漫无目的地走着，马路上的小汽车，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开过去又开回来，路两边的绿化树上缠上了花花绿绿的灯带，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人群，有年轻的小伙，也有漂亮的姑娘，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街道两边一排一排高高低低的楼房，窗户上都透出明亮的灯光。啊，国庆节，美好的国庆节，幸福的国庆节，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周渔没关系，他走在这热闹的街头，就感觉是孤身一人走在黑乎乎的水底，溺水的感觉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走到了一座人行天桥上，他朝桥下看，一辆辆汽车从脚下呼啸而过，他有多久没仔细地看过这个城市了？他想起许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那时他对这个城市充满了美好的憧憬，那时他从不为明天担心，那时父母的身体都还很健康。后来他结识了一个女孩，他们恋爱结婚，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们买了一套房子，他每月开始给银行还贷款，他干着一份毫无意义的工作，父母的身体开始变差，他开始和妻子有了争吵，他有时晚上会睡不着觉，他担心失业，担心银行收回自己的房子，他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他的头顶的头发开始变得稀少。他已经不再年轻。
他站在桥上朝下看，感觉就像是站在家乡的吊桥上看着脚下的小河，这黑沉沉的夜，这五颜六色的夜，这热闹而又悲伤夜，就像那哗哗啦啦永不停歇的流水，支离破碎，喧哗而又骚动，川流不息的小汽车，来来往往的人群，就是那水里游动的鱼，生活毫无意义，跳下去吧，鱼儿多么地自由。
遥远的地方有音乐声传来，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音乐声的还有他外套口袋里传来的震动，猛然之间，周渔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感觉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看看了看自己的位置，他已经站在天桥的边缘，桥下人行道上，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在朝他的位置指指点点，嘴里好像还在喊着什么。他听不听楚。他接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女儿的声音：“爸！——你去哪里了？你快回来吧！”周渔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喉咙堵得厉害，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只是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