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他，那个少年。

学校的教学楼东边是一个长方形的花园，花园的东侧，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河里，养了鱼，种了荷。课间，经常看到他——头发支棱着，衣领立起来，一个人默默地在小河边转悠。河边不少小同学在欢快地嬉戏、追闹，更显他的落寞。

每次看到，都会心疼。

曾经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初二转到我们班的。他显得落落大方，说一口普通话。这在我们班这群大多来自农村，说着各自的乡镇方言的羞涩扭捏的孩子当中，显得很特别。他的大方、友善和文明很快博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印象中，课上他能侃侃表达自己的不同观点；课下有时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读课外书，有时也与同学交流，平和有礼貌。几乎从没见过他像其他男生那样追闹过。

有一天，他母亲来学校看他。听口音，是外地人，说的也是普通话。我跟她谈起了孩子，表达了我的赞赏。她说她感觉孩子转学后变得开朗点了，跟她比以前话多了些，她心里踏实些了。她跟我说起了家里的情况。

她与孩子的父亲是在打工的城市认识的，她是云南人，孩子父亲就是我们这儿的太平镇人。孩子的父亲在之前结过婚，有一儿一女，可是孩子母亲在俩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孩子们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他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她不嫌弃他的贫穷，愿意做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的后妈，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

她待那两个孩子如同己出，后来有了自己的这个孩子，虽然生活的担子很重，但一家人亲热和睦，倒也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的孩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孩子的父亲生一场大病去世了。她跟我说，当时，这个小儿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她趴在房间门口哭着劝着，害怕孩子想不开。孩子本来是机灵活泼的，但自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她说，之所以给孩子转学，就是老家的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想给孩子换一个环境，希望他能慢慢地好起来，能开朗快乐些。她自己也在县城的工业园找份工作，挣钱给三孩子读书，也能经常来看看孩子。我心里很是同情她，也对她起了敬意。

心里就对那个孩子有着一份疼爱，平时也就更留心他。还好，如他妈妈所愿，孩子越来越开朗了，学习成绩也在不断地进步。

元旦假后的一天，那孩子的妈妈又到我办公室里坐了坐。她给孩子带了双鞋子和袜子，一盒擦脸的面霜。正好我那节没课，我们就聊了聊。她跟我说元旦假期他们娘俩都没过好。原来，我们学校放假那天，她厂里正好也放了假，她就到学校接孩子一起回老家。可是他们刚到车站时，她的哮喘病犯了，当时孩子就向人求救打120，在医院住院期间，医生直夸她的孩子镇定，懂事，体贴。“老师，你说巧不巧，我那天就刚领了1400元钱，结果住院全花光了。假期满了，我也出院了。”她是笑着说的，但我却听了心酸。同是女人，我便说，如果有合适的人，可以再考虑，毕竟一个人养这几个孩子不容易。她说哪有人愿意给人家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虽然苦点，好在家里还有地种，俩老人都还能帮衬着，日子还能过得去。

她把孩子的东西交下来，又说了些客气话，起身要走。我说都快下课了，等看看孩子再走吧。她说假期几天都在一起，不看了，等孩子放月假来带他去厂里。

就在那天后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家做饭，接到了一个电话——“戴老师，我是你班✘✘✘家亲戚，我来学校给他请假带他回家，他母亲去世了。”吓得我！我不敢相信，连忙拨他妈妈的电话，是他爷爷接的，说是他妈妈是头天夜里在工厂宿舍里哮喘病患了去世的！

几天后，那孩子是臂上裹着孝箍来上课的，是他六十多岁的奶奶陪他来的。我，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进教室后，他奶奶与我说起了家里的事。他奶奶说，老师，你说我们老俩口也没干什么坏事啊，老天怎么就把我们儿子儿媳一个个都带走了呢！留下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陪她默默地流泪。

以后那孩子每天就默默地上课，默默地走路。经常会看到他在小河边，一个人，默默地转悠。天下竟然有这样苦命的孩子！我很心疼，也很后悔那天没有劝他妈妈等他下课了，母子俩说说话再走！

有一次，升旗前整队的时候，我看他衣领是立起来的，就伸手给他放下来，抻平了。就像平时给其他衣领不整的孩子理顺衣领一样。谁知我从队伍前面转回来时，他的衣领又是立起来的。

后来发现他每天都是把衣服拉链拉到最上头，衣领立起来。冬天过去了，春天也是，夏天还是。

不止一次，有老师和同学问我，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也曾委婉地提醒他，夏天衣服扣子扣到最上头，太热了，最好把衣领放下来。他只是笑笑，一直照旧。

后来，我读到他的作文，终于明白了。他写道:“妈妈，你在天堂好吗？你不用担心我。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很疼我，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好。只是老师让我把衣服领子放下来，我没有听她的。同学们也对我这样感到奇怪，我也没跟他们说过，连最好的朋友也没告诉，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妈妈，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你要回外婆家住几天，临走的时候，你把我的衣领竖起来，说是这样我就会想着你。妈妈，我天天都在想着你，你感受到了吧？我每天课间都喜欢到小河边转转。你曾说过，你最喜欢水，喜欢看水里的游鱼和莲花。我每天都替你看呢，妈妈。……”读得我泪流脸面。

我们已经几年不见了。那个少年，他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来，还会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