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旧公路上的板板车
文/甘国成
儿童时期随父母迁移到陈家坪。初至此地时尽管还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却也还是看得出来这里是乡下、是农村。
一条窄窄的乱碎石铺就的公路泥泞不堪,空空荡荡的公路遍铺坑洼,一辆汽车都没有。路的两旁稀稀落落的行道树大小不一,粗一点的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那些补栽的、细小的树苗只有成年人大拇指粗。
运气好时能碰见几辆马车,载着从中梁山上、地名叫山洞的石灰窑里装载的石灰路过。大胶轮胎承载的马拉车板上用篾席一圈一圈的围起来,成块成砣的石灰堆码在围席中。早出或晚归的行人都能见到,载荷沉重的马车,辕架杠头上浑暗的马灯,随行进的马车晃晃悠悠地咣咣珰珰鸣响着。
在公路上行驶更多的是人力车。着装简单利索的人力车师傅,大都赤裸着油黑茁壮的臂膀,浑身满淌着大滴的汗粒,从坑坑洼洼的碎石公路上匆匆而来。“让开,让开,车子来了!快点让开!”行进中的人力车队里前面的师傅,粗声大气的呼吼着挡道的路人,车流中那些师傅用一双双肌腱强壮,青筋鼓突的手掌紧握着架子车的辕架,大步流星的呼啸而来,紧接着又随嘈杂的喧嚣声扬长而去。
人力车队列里时不时有妇女,也手撑架子车的辕架随车队疾步前行。看她们那风风火火的架势心里自会理解,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巾帼不让须眉”!
现在石桥铺地区的三设计院至轻轨站一带,是老石桥铺地区的采石场“塘口”。靠公路边一直向外语校方向山岭延伸而上,这一片盛产质地优良的砂岩大青石。七、八个采石工人组成一套开山采石的班子,逶迤延绵的山坡上,就有好几拨采石师傅组成的采石班子散布在山坡上,最大的采石班子有二十来个人呢。
以前的采石场根本没有能称之为“机械”的设备或工具用具。长在荒山野岭上的山岩,全凭石工师傅满是老茧的那双手、与手里那一柄专用于敲打钢錾的“手锤”一锤一錾敲打出来的。
谚云:养儿莫当石匠,天晴落雨在坡上。不管数九寒冬还是盛夏酷暑,抡开山大锤敲击铁楔子的石工师傅,都是赤裸着上半身,只见他高高的举起沉重的大铁锤,猛地一声怒吼,随即将大铁锤狠狠地砸向卡在石缝中的钢楔子。巨大的山岩被壮硕的汉子砸裂开来,被分离的大石块又被其他的石工师傅根据岩石上的脉线,再一次敲打割裂成方方正正的大条石,这些尺寸各异的长条形石头,将被那些人力车师傅送往四面八方的建筑工地,用以砌建挡土的堡坎或房屋的基石。
沙坪坝与杨家坪的人力车运输队,如果需要经过石桥铺往来运送物资,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
从杨家坪出发,到石坪桥以后就要开始拉上坡了。从沙坪坝出发,马家岩那一坡也夠得爬。
拉车的师傅深深地向下佝偻着腰,车辕上的绳索狠狠地嵌入肩背的肌肉中,每一个人都向前拼命的拽着架子车向前走去。肩颈及手臂上青筋高高的鼓突起来,挥汗如雨的身体象弓一样有力地一张一驰。
有时候车上的货物太沉重,车队后面的师傅就会把自己的车停靠路边,两人或三个人合力将前面一辆车拉到陡坡上面的平坦处,再一起回到陡坡下去,合力拉第二辆车及第三辆车。
石桥铺与陈家坪之间,到石油库那里是一段斜坡路面,曾经见过最令人震撼的情景。
一个盛夏的中午,我们几个玩伴相邀同去石桥铺中学堰塘游泳。刚走到石油器材库的坡顶上,听附近传来“嘿佐——嘿呀佐。快点!再使点劲儿!”的呼喝声。
紧跑几步后,我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双手拼命的撑按住人力车辕杠,深深地向前躬着身子,系在车辕的拉车绳嵌陷进肩臂的肌肉中,大粒的汗珠湿透了裤袿进而遍布全身,黝黑的脸膛上汗滴如疾雨般向下滑落。车辕右边是一个肩负拉车绳的十来岁少年,那绳索顶头一柄铁钩子钩住车辕旁的一个小铁环,他也深深地向前佝偻着稚嫩的身体,向后狠劲儿的蹬着双腿大声的呼叫着:“使劲儿啦!再使点劲儿啊!”。架子车尾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用双臂拼命的推着人力车上的麻袋,在挥汗如雨中放声大喊着……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
看得出来,这是一家三口。是一个撑持门户的母亲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在拉车。因为车上的货物太过沉重,所以、即使来到眼看就要通过行程中最艰难的一道关隘,却卡在了这里。
前面的母子俩一点也不敢松劲儿,否则就会伤着车尾的少年。车后面的少年也不敢懈怠,如果车往后面溜,前面母子俩被肩膀上的拉车绳拖拽倒地的后果,让人不敢往下想。尽管两个少年大声的吼叫着拼命往前走,那满载货物的板车仿佛钉在那里一般纹丝不动。
凡是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无论男女,或多或少都遇到过行驶在上坡途中的人力车。几乎每一个遇到那种情况的人,都有过帮助人力车师傅或推或拉的把架子车送到坡顶上道路相对平坦的地方去的情况。这种情况后来被称作“学雷锋”,但当时却是我们劳动人民子女的本性与本能所使然。
“快点!”
我们一群玩伴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少年围了上去,手掌贴上麻袋,一阵合力,板车被大家顺利的推上公路的坡顶上。
那位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的妇女,一边停住车用毛巾擦汗,一边感激地连声说:“小弟弟些、谢谢了哦,要不是你们帮我们,今天就麻烦了,谢谢了!”妇女的下嘴唇还看得出被紧咬过的牙印。两位拉车少年也紧接说着:谢谢各位哥哥了哦!
在那个年代,日常生活所需的干果副食、蔬菜粮食、肉类、百货的调配运送,可以说无所不用人力车转送分发。所以,人力车及拉人力车的工人师傅,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正因为司空见惯,就有机灵兼淘气的孩子编童谣调侃:
“七十二行,板车为王。
脚杆拉伸,颈子拉长。”
那时候购买大部分生活物资,都要凭各种各样且名目繁多的票证。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平均每人每月只享有二两伍钱菜油、半斤猪肉。普通成年居民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粮食定量,里面包含了一斤半蔬菜粮补贴(买黄豆制品豆腐类需要用到粮票),根据不同季节在粮店购买豌豆、胡豆、红薯、玉米类食品,也需要用粮票购买。
特别是买猪肉或猪油,前一天晚上就要去肉店门前排队。如果是秋冬季节,前往排队的都是家住附近的男孩子们,个个都身着厚厚的大棉袄、头上戴着棉帽子,搬个小木凳或砖石,依次摆放在肉店门前以示队列序位。晚上气温更低的时候,孩子们的淘气劲就上来了,有些摆放在队列里占位的竹编破筲箕、破簸箕烂背篓等物,就成了孩子们点火取暖的柴禾。
刚开始我也去排过队,特别是靠近年前年后那段时间,那时候的冬夜特别冷,买肉的人也特别多,如果运气不好再遇上刮着西北风,天空中又飘点小雨,那味道真的可用“不堪回首”去形容……
陈家坪的老十字路口,有一个食品公司开设的销售点,这里销售的猪肉及肉食品,都是石桥铺屠宰场一大清早杀的猪。分割开的猪肉及腑脏,都是由卖肉的大师傅自己用板板车拉到陈家坪的肉店来卖。每天早上七点钟,食品公司卖肉的师傅都会在各个销售点提前几分钟打开店铺大门开始营业。
有一次遇上家里要来客人,我妈妈很晚才得到消息,再用通过排队的方法,去买到好一点的肉是肯定不可能了,怎么办呢?明天一大早我必须要买到“宝肋”肉!绞尽脑汁地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晚上在家设置好闹钟,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独自步行去石桥铺中学风雨操场煤渣路边的公路旁等着,卖肉师傅与他拉着的“板板车”会在六点半左右从这儿经过。
公路从这里开始向上爬坡,越往上走公路就越陡峭,陈家坪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道坡的两头起坡处帮助推车。与我预判的情况一样,食品公司的大师傅埋头拉着满载猪肉的“板板车”来到我面前,只看见他靠公路边停下车儲备力量。脱去外衣后掏出一支香烟点上,他一边擦拭着满头满脸的热汗,随之喷吐出浓浓的烟雾又大声咳喘着。我赶紧靠上前去说,叔叔,我帮你把车推到坡上去嘛。大师傅喘息一阵后问我,小崽儿,恁个大清早的,你为啥子要来帮我推车嘛,你先说说你想干啥子。我只好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木的告诉他,想不到大师傅听完我的想法后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说道,我最喜欢精灵的小娃儿了,你可以算一个!他又说,走,跟我一起把“板板车”拉拢了肉店,就最先卖给你!
我高兴极了,终于光荣地完成了家庭赋与我的重要使命!
我们称作“板板车”这样的交通运输工具都统称“人力车”,这样的表述大家都懂。只是各地因语言、语音及习惯上的差异也有不同的叫法。南方有些地区叫做“架子车”,山东有些地区则称为“地盘车”,华中一带也有叫做“人拉车”的,以区别于兽力的“马拉车”。
现在,在市区里基本上见不到“板板车”了,我们生活中的现代大都市公路也变得宽敞平坦,映入眼帘的滚滚车流中都是各色漂亮的机动车,甚至不乏世界名车的身影,只是在心的深处,时不时的泛起“板板车”及拉车师傅的形像。
那些曾经驾驭“板板车”的师傅:你们还好吗?
一辆简简单单的“板板车”,在车轮滚滚的运行中,向社会展示着“家长”肩负的家庭责任及社会责任、拉出了一个个家庭的生计。这些靠“板板车”维持基本生存、最微不足道的社会单元,也与其他家庭一样,向高等学府输送出了大学生、也向新建国的社会主义社会贡献出新中国急需的栋梁之才。
还是一辆简简单单的“板板车”,在坑洼不平道路上地奔跑中,向世界演绎中华民族的吃苦耐劳且砥砺前行中的坚韧精神!这行为也向世界展示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