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锺书这段日子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看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有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有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说“不要紧”,他就真的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我安慰锺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个小时为她做一次热敷,没几天,我把粘在纱布上的末一丝脓连根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钱锺书有“痴气”,杨绛则被锺书赞美道“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两人在留学时期的夫妻生活,实在乐趣颇多,仿佛打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他们在寓所中自己学着做饭,“拙手笨脚”的钱锺书为了杨绛,学会了做早餐,并且以后一同生活的日子,早饭总是钱锺书来做的。三十多年后,一九七二年的早春,钱锺书为了做早饭,学会了划火柴。摘录的这段文字,是杨绛在牛津生产后住院期间,独自生活的钱锺书每每“做坏事”,这一桩桩的坏事体现了锺书的“笨手拙脚”,也体现着他的“痴气”,而杨绛的一句“不要紧”,便可让钱锺书放下心来。对于钱锺书做的桩桩件件“坏事”,杨绛没有什么埋怨,只有一句淡定的“不要紧”,老年时想起来还别具一番滋味。
摘录:
我们仨,却不止三个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锺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绝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周奶奶早已因病回家。锺书于一九九四年夏住进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为他送饭,送菜,送汤汤水水。阿瑗于一九九五年冬住进医院,住西山脚下。我每晚和她通电话,每星期去看她。但医院相见,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处,我还能做一个联络员,经常传递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们仨,却不止三个人”,这在每一个平凡幸福的家庭中其实都是如此的。世间哪里有什么完美的人或完美的感情,也没有什么绝配夫妻只是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共同进退,不计得失,相互扶持着走一生的路。
《我们仨》这本书的第三部分回忆了两个人从留学开始,共同生活,生养女儿,直到回国后,经历抗战洗礼,来到了建国以后,勤勤恳恳工作生活。直到晚年,阿瑗与锺书相继去世,杨绛孤凄地写下,“现在,只剩了我一人”。
三个人共同快乐生活的部分,杨绛一件件一桩桩平实地记录下来,细数着回忆里每一个浪花,仔细描绘着钱锺书与阿瑗的每一个特点;而到了阿瑗与锺书病重住院的部分,则恍如一场大梦,种种辛酸滋味,都写在了梦中。也许写书的时候,杨绛也会觉得,自己还站在梦中的古驿道上,踽踽独行,却寻觅不到锺书的小船,只剩一个日落便上闩的客栈,却也并非她的归途。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是昔日从前往事,今日再也不能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