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写这个话题，一整晚满脑子都是他。记忆的影片按照时间顺序流畅的播放，但也时不时发生卡片、乱码的意外。侧了侧着身子，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尼卡，感觉全世界都如它熟睡一般，一片宁静。

我妈说，外公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太外婆死的早，从小就没妈亲没妈爱的。太外公也从不管他，就像压根没有这个崽一样。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外公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原生态放养的山里娃娃。后来长大些，为了讨口吃的，光着脚一个人就从山坳坳里跑出来了。据我妈回忆她小时候，她一出生外公就已经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了，所以这也让她小时候，在哪个年代没饿过肚子。每天就像大人一样去食品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去讨吃的。那时候没有什么糖果，我妈是一个巨爱甜食的人，现在都年过半百了，还是很爱。她说，她每天就打着找外公的名号混进食品公司，然后一进去就直奔人家做麦芽糖工人叔叔那边，趴在人家桌子上看，自然而然，一些边角料就到她嘴巴里去了。这段回忆，我妈每次跟我说，我都能感觉到麦芽糖的糖。外婆那时候在农场上班，虽然有3个孩子但是这个家也还过得下去。

1沙琪玛的秘密

一打我出生，我就和外公外婆在一起。他们开了一家早餐店，外公外婆对客人都很亲，早餐用料也都实在，所以每天客人可多了。红烧猪脚米粉、肉末粉、辣子鸡丁米粉、牛肉粉、饺子、馄饨……我的童年全是食物的味道。我妈那时候做些小本服装生意，每天早上也会先去帮忙开店卖几个钟头早餐，我爸是一名初中老师，我们5个人一起住在整个小县城唯一的四合院里。每天都是外公接送我，他们都起的很早，外公在早餐店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搬那几大个煤火炉子和烧火，之后就倒回家来叫我起床，送我上学。以前，上学前都会被外公带去早餐店吃碗米粉、馄饨，吃久了就“嫌弃”了，所以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外公总变着法儿给我买好吃的，其中沙琪玛是我俩人的最爱。长大些，虫牙开始攻击我，我妈不让我吃沙琪玛，说太甜了，这哪儿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妈还特别交代我外公不要给我买，可是每次经过小卖部，一会儿看一眼沙琪玛一会儿看一下外公，腿都走不动路扎根在人家店门口。我外公那儿禁得起这攻势，他说，那我们两个人买一个，一人一半怎么样？吃完我们在回家，还有别告诉你妈啊！这是我俩儿的秘密。后来，他跟我说，其实那时候他也想吃。之后我的沙琪玛“供应商”还是每天放学给我买，然后每天屁颠屁颠一脸满足的回家。虫牙不疼不要紧，疼起来真的差点扼杀掉我的小命儿，我妈要我张嘴，她看了看之前为数不多的那几颗好牙都黑掉了，有些都起洞了，我妈问我是不是背着她乱吃，我哪儿敢承认，一口咬定没有，我妈说痛死你活该，我把低头埋进衣领里，还时不时望一眼，观察我妈的反应不敢说话。后来有一次，外公去拿明天开店用的饺子皮去了，没时间来接我，我妈来了，刚经过小卖部，我都没反应过来，小卖部的老板就叫我，小玲子，今天换妈妈来接你就不买沙琪玛了？看来还是平时外公比较爱你呀。我那一口气差点儿没缓过来，我妈冷不丁的看了一眼我，然后笑眯眯的回复人家老板说，不买了，家里面都做好饭了，回家吃饭啦。回家后，我妈把外公也叫过来，就是一顿说。外公也像犯了错的小孩和我一起接受我妈的枪林弹雨，我妈发泄完，留下几句圣旨就去厨房烧菜了。我和我外公互相瞧了一眼，我朝他挑了挑眉，他憋了憋嘴，“用力”拍了拍我屁股一下就领着我吃饭去了。就这样我和我们外公偷吃沙琪玛的秘密被无情的戳破了。

2 压岁钱的秘密

我们一大家子，真的很有意思。主要成员就是小姨家、舅舅家、我姐家还有我们家。全都安家在这小县城里，以外公家为中心，辐射出最多4站公交车站的距离。除了舅舅以外，小姨我姐，还有我妈都嫁给了数学老师，还都生了女儿。我们家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不管大家多忙，每个星期五一定回去外公家一起聚一次。这样的传统从我小姨出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一直在。每当星期五，外公就开始吆喝说要吃什么，外公大多数都扮演指挥员的角色，被指挥的当然也只有我外婆啦。外婆每次抱怨的时候都会说，你这老鬼，只知道张嘴巴说和吃，什么都不做，我把这饭锅从我家背到你家，我看是一辈子都甩不脱了。每当这时候，我外公总是笑眯眯的打马虎眼说，一大家子人要吃，总是要吃点好的嘛。我是从来不挑剔的人，主要是还有那几个娃娃在了嘛，外婆也总是一边碎碎念一边停不下手里的活儿。

我们家，除了我姐就我最大，话说一般都是最大或者最小的得宠，夹中间的往往是最可悲的那个，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不符合这惯例。外公外婆对我们都很疼爱，有好的吃的用的绝对是大家平分，一个都不落下。可能是打下和外公长大的原因，虽然在物质上我们几姊妹都得到平均分配，可是我总能感受到外公对我多那么一丝丝甜蜜。后来上了省城的大学，距离家不到4个小时的时间，离家不算太远，想回家也是挺方便的。在学校打电话给外公，每一次都会问到什么时候放假呀？还有多久回家呀？虽然我刚刚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时候打的是外婆的电话，电话那头可以若隐若现的听见外公发小脾气对外婆碎碎念的声音，外婆就会朝我抱怨一会儿，我让外婆把电话给外公接，外公本是很不耐烦的说，谁嘛？外婆说，小玲子打电话来了，叫你接电话，之后就听见外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很温柔的叫我，玲子呀，吃饭了没有啊……，还听见旁边的外婆在学外公和我说话的语气，这对话的反差让我一直扑哧扑哧的在电话里笑。

春节放假回家过年，大年夜那晚，刚吃完年夜饭我又站在电视机前面拿着妈妈卤的鸡翅在啃，外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走了好几个来回，我还时不时换一下位置好让我继续看小品。外公不知道啥时候绕到我背后，拍拍我说，过来嘛。我定了定，跟外公进了他房间。外公叫我关上门，我轻轻推了推门，外公走过来直接把门锁了。我看着他，他拿起他枕头，拉开枕头罩拉链，摸了摸取出300块钱，他说，一直都是你外婆管钱，这点小私房钱我也存了好些烟酒钱哩，你拿去，别告诉他们，你上大学了，外公多给你一点，别让你姐你妹妹他们知道，这是我俩儿的秘密。我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到我手里面的钱，又看了看外公，没缓过神来，外公轻轻推了推我握着钱的手，似乎叫我握紧一点一样，我看着他，没有之前小孩儿一般拿压岁钱那样没心没肺的开心，甚至还有些心里面紧紧的。我在乎的不是外公多给我压岁钱，甚至都不给其他姊妹，我感动的是她为了我存这点零花钱的过程，那期间外公一定心里面满满的都是我。我是一个从小不会表达情感的人，从来没有跟爸妈说过我爱你，不会撒娇就是一个野孩子，除了我外公，会让我忍不住的流露出我“孩子气”的一面。我对他说谢谢，然后第一次长大后从后背一直抱着他出去，客厅里大家还在继续享受大年夜的热闹活动，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

在回家的路上，我简单告诉了爸妈外公偷偷多给我钱的事儿，我爸很严肃正经的告诉我，你以后一定要懂得感恩。我说那肯定的。我妈说，你从小到大，不是我管你管的严一点，学坏了，那都是外公宠出来了。那股暖流我现在都还能体会几分。

3等我回家的秘密

从小到大，外婆总是那个把药当糖吃的人，只有外公，就连那么一个小感冒都很少有，很多年没见的老邻居看见外公都会说，还是江叔那么多年都没变，还是那么硬朗。那可不，外公80岁的时候都还能一口气一只手领一大桶水从3楼去天楼浇花，有时候我爸去浇花，一只手领一桶水爬上楼都要歇口气，所以我爸总说，你外公身体真的好。可是，怕就怕这样一直从来没生过大病的人，就那么一次……

我顺利的考上的研究生，外公可开心。虽然自己知道研究生根本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对于外公来说，你是咋们家的高材生，也算我们小县城高等学历了。所以逢人都夸我，可乖了又懂事，今年还考上了研究生，九月份去就北京了。每次看见外公自豪的模样，觉得之前的一切努力真的都值得。过完最轻松的暑假之后，要去学校报到了。爸妈为我收拾了好多东西，感觉快把整个家都给我了，就差带上他们俩了，那一刻很舍不得。外公老早就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出发，然后基本每天每周都给我安排好吃的，我也总爱和他腻歪在一起。出发的那天早上，外公一早打电话给我说，12点的高铁我去送你，你等我呀，我一听见外公的声音当时就颤颤巍巍的说不话，我妈知道我舍不得，知道我在忍着没哭就悄悄的走开了，我回复外公说，不用了，爸妈送我就可以了，大热天的，你别来回跑了，我还没往下说，外公就打断我说，你等我，我走的慢，我提前出发。在家拖了好久，我妈让我检查好几遍东西，时间看着有些紧了，我们就没去赶公交坐了一个出租车就走了。在出租车上我没说话，我妈问我，你外公要来吗，他到哪儿了？我楞了一会儿才回，不知道，外公说他提前出发去高铁站了。看着这个有点脏乱，被我嫌弃过无数次的小县城，满满都是舍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考上大学离开家的时候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想那时候可能就埋下了要离别的种子。

取了票，还差不到20分钟就要检票了，外公还没来，我妈打了好几通电话，外公都没接，嘴巴里一直嚷嚷说，你外公也真的是，等来了你又走了。我拉着行李箱一直看着前面的通往高铁入口的楼梯，等我妈话没说完，我看见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草帽一件浅灰色衬衣里面穿着一件大白褂子和一条黑色裤子，还有一双永远干干净净的皮鞋，他径直朝我快步走来，我忍不住了眼泪吧啦吧啦的往外冒，我没有让它流下来，我一直往里吞。因为我知道前面是多长的楼梯，天有多么的热，他离我又多远。外公来到我面前，我妈先开口说，爸你怎么不接电话呀。外公左摸摸右摸摸裤兜，拿出来沾满汗水手机，抹了抹手机屏幕就说，正好人家学生娃上课时间，公交车又吵又挤没听见。我眼睛放空的听着外公带着喘气声的声音。我爸提醒我说，快到时间了。外公赶紧说，这次离我远了，要好好吃饭啊，别生病什么的，离家远了我们也照顾不到，我闷不吭声，一直往下咽眼泪，我就一直嗯嗯的点头。高铁人员用喇叭说，前往北京的高铁即将检票上车，还没检票的乘客抓紧检票。我爸说，去吧，到时间了。我妈说，到了打个电话。外公啥也没说，我一抬头和外公对视，那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我知道他有多舍不得我，我希望他也能知道我又有多么舍不得他。拉着行李箱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北京的生活学习都挺顺利，只是北京干燥炎热的天气让我经常流鼻血。跟外公打电话，他总说，别舍不得吃，吃点好的。我总跟他说北京怎么样，风景和我们南方的差别，饮食又怎么样，就是一心好希望能把自己看过的美丽的风景和好吃的食物都能更他分享。时间一点点过，我和外公最少保持一周两次通话，虽然分隔很远，但是我们都还彼此想念着。连续小半个月忙着期末考试和老师交代的办公室工作，没跟家里通电话。那天下午，我妈打了个电话问我在干嘛，说外公住院了。我没法想象外公生病的模样，因为我长那么大我没见过！妈妈说外公脑梗，现在在医院住院。挂了妈妈的电话，收拾好情绪给外公电话。外公，你在干嘛呀，一直忙期末考，忙完就可以回家啦。外公半天没说话，吞吞吐吐的说，我住院咯，天天到医院在这里当地主爷，你外婆天天伺候我也不念叨我了。我装作一切都不知道，还假装轻松的说，你身体那么好，肯定小病没大碍啦，好好让外婆我妈他们伺候你几天。外公咯咯的笑。我说，你叫外婆听听电话，我听听她怎么说你坏话。外婆听了电话，告诉我晴天霹雳的话，小玲子，外公现在医生说好像是肺癌，又加上脑梗，年纪大了有点老火（严重）。之前送你去北京之前，他在家腿就有点瘸了，我也不知道这是轻微老梗，我也没在意，他就总说是变天了。我脑子里一幕幕的过外公为了送我，朝我快步走过来的场景，眼泪哗啦哗啦流。原来那时候他的腿就不好，他还走那么快，跑来送我。我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断，告诉外婆说我要回家。外婆说你不是要考试，我说我自己安排好。挂了外婆的电话，我妈的电话就追过来了，问我，你要回家？我说是，我现在就去安排缓考和办公室请假的事，买票回家。我妈没说话，支支吾吾的说，外公这是老来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也不会怎么不好，我打断她说，我不想后悔，我想见他。我妈等了等说，那你回来吧。申请了缓考请了假我回家了。

下高铁没有回家，背上书包就转车去医院了。外婆出来接的我，没说话，在电梯里，外婆开口说，没事儿，你别吓自己。到病房门口，吐了一口气咽了口水笑眯眯的进去，叫了声外公。外公迷迷糊糊的在睡觉，我看着他，左手食指夹着监测的仪器夹，带着氧气罩，胸口也贴可好几个监测的线，我有点傻了。外婆在旁边又轻轻叫他，小玲子来了。外公睁开眼睛，看着我停了几秒，摘下氧气罩，说你放假了？我顺着说，是呀，提前考完了先回来了，之后再回去拿成绩单。外公对我的“一派胡言”并不怀疑，就指了指放在病床上的香蕉，快拿来吃，太多了，我都吃不了，浪费可惜了。我说好。在医院的半个月回忆，是支撑我现在想念外公最好的回忆。他吃不下饭，我每天也像他小时候对我一样变着法儿一样给他找好吃的，然后不行就自己做，每次都耍赖的说，我亲手做的，你不吃完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们互相逗着乐，一起躺在病床上睡午觉、一起看书看电影……。那半个月太多的第一次了，第一次给外公洗脚，剪指甲，他总是开玩笑的说，我的指甲一般的指甲刀剪不动，他的那双脚，有很厚很厚的茧，脚指甲也特别的厚和硬；第一次给外公洗头发，外公是一个秃顶老头儿，给他洗头他说，我说好像没什么可以洗的，他指指那稀稀拉拉的头发说我乱说他，他叫我用力抓，头痒，我哪儿敢，这不是洗头发，是洗脑袋，一抓直接是接触皮肤，我都怕痛。外公说，你用力，用力，不行去拿一把刷子来。我快被外公逗得笑到直不起腰……；给外公按摩，我总是苦笑着说，你看你不吃饭，肌肉都没有了嘞。外公回我说，肌肉没有勒还有“鸭肉”嘛。我真的被他打败了。那时候的他一天天越来越瘦了。

我不得不回学校了，回学校前正好是端午节，一大家人瞒着外公全部来到省城医院，还在医院附近定了一家饭店准备接外公出医院过节，这是外公第一次出医院。推着他从医院出来，外公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可能是太久没看见熙熙攘攘的车来车往和不穿白大褂衣服人了吧。饭桌上，我坐在外公斜边上，整个饭局我时不时望着外公，家人也努力把过节的气氛提起来，也不缺乏妹妹们的欢声笑语，可是我总觉得外公不开心，我不能完全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他肯定记得我吃完这顿饭我就走了。整个饭局很正常的完成了，结束了端午节的庆祝。爸爸姨夫去结账，妈妈小姨我们一起送外公回医院，外公再次回到病床上，我悄悄的在收拾那几件带回来的衣服还有洗漱用品一股脑塞进背包。没过多久，我爸和我姨夫他们也回来了跟外公交代了几句，有些晚了大家明天都要上班要赶车回去，我知道我真的该走了。大家纷纷下楼离开，妈妈和外婆小姨她们去走向医生办公室、我爸他们男的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凑到外公面前，悄悄的说，外公，你等我啊，我知道你想回家，你等等我，我回学校拿成绩单几个星期回来我就带你回家，我们回家治，那时候我回家也方便我照顾你了。外公看着我只说了声，好。我妈叫我你拿东西准备下楼了，我又凑到外公床边说，外公，这是我俩儿的秘密，我一定带你回家。一边说我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沙琪玛，答应我，等我回来，我带你回家。外公笑着看这我，比上次更加坚定的告诉我，好。我走了，一脚跨出病房，眼泪在我妈外婆所有人面前止不住的流。

回学校还没一周，半夜我妈打电话哭的死去活来的告诉我，外公走了……你没等我，没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