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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离开的第一个星期,她最深切的感觉就是空虚。特别是晚上,一个人待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空间里:餐桌上是互相喂食的笑颜,沙发里有相依的身影,床上残存着缠绵的热度,卫生间,厨房,在这间公寓里的各个角落都还有他身上的香味。从他离开后,她一直在用他剩下的男士洗发水,这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后,就好像还在他的怀抱里,虽然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痛么?好像已经不是那么痛了,最后那两三个月的争吵、冷淡、沉默再争吵……已经让她习惯了这种每呼吸一下都会牵扯到心尖的疼痛。现在安静了下来,没有了期待也不再有失望反倒让她不那么痛了。
只不过这种极静像一张巨大的网,包裹着整套公寓,甚至连滴水和秒针的声音都没有。太静了,她有点受不,她开始在屋内制造声响,打开电视,打扫卫生,洗衣服,翻箱倒柜。
突然从床头柜里翻出的一只烟盒让她停了下来:一个扁扁的绿色小盒,上面印着“南京”,她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下一根细细的香烟。这显然是他的,可是她竟从未见过他吸烟。她努力回忆最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时候他回家时,身上是有淡淡的烟味,她以为是旁人的二手烟造成的,竟从未想过他会吸烟。
她从盒子里小心的取出最后的一根烟,它看起来那么细,轻而易折。她把它横在鼻翼前,深深地嗅着,没有二手烟的呛人味道只有浓浓的烟草香味。
他为什么要背着我抽烟,想必最后那段日子他也被我折磨的够呛了吧。想到这里,她无奈的笑了笑,泪珠滚进嘴角。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父亲病逝,母亲收拾遗物时在父亲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了半盒烟,母亲像个疯子一样追问父亲的同事父亲平时是否抽烟,因为她们母女从未见过父亲吸烟。她当时特别不理解,觉得母亲像个傻子,可现在……
朱唇微启,她轻轻含住了那带着花纹的深蓝色过滤嘴。
前些天氤氲的雾气让人难受,她望了望窗外,华灯初上,夜色清透,她觉得屋子里很憋闷,让人喘不过气,她在睡衣外裹上大衣出了门,她突然很想知道“南京”的味道。
她按了向上的电梯按钮,径直来到公寓顶层,悄悄爬上天台。推开天台的门,风裹着寒气铺面袭来,她拿下唇间的烟,放进口袋,裹紧了大衣,向天台边走去:夜色真美,美的凄凉!
深蓝色的天幕里一轮明月,满眼的万家灯火,停下又走的车流,繁华的城市独有着一种热闹的孤独味道。
她向天台边缘慢慢走了过去,她恐高,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就是想靠过去看看这繁华何时落尽。她紧靠着天台边缘齐腰高的外墙,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烟,轻轻夹在两唇间,没有火!
“要火么?”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蹭地转过身,惊恐地望着那个不远处的黑影:“你是谁!”声音颤抖。
“哦,别怕别怕!”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迅速拿下嘴中的烟,正想快步离开天台时,男人接着说:“我们好像见过,你记得么?在电梯里。”说着男人走出阴影,站在月光下。
她定神看了看男人的脸,苍白,目光温和而忧郁。是见过,在电梯里,不止一次。“你住这?”她壮着胆子问。
“呃,我经常来这。你住这?”男人回答。
“你在这干嘛?”她抱紧双臂,上下打量着他。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他往后退了退。
“坏人都这么说。”
“我在这等人。你在这干嘛?”男人问。
“你在等谁?女朋友?”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想象着天台上的罪恶交易,毒品或者别的什么,不会这么倒霉吧。
“嗯,也许是等你。”
“什么?等我?你有病吧!”一阵寒意穿过全身。
“对不起,我解释一下。”说着男人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心理咨询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想等一个人,随便什么人,能说说话就行。”
心理咨询师?听起来不像坏人,而且他一直在往后退,应该没什么恶意,她想。
“你呢,你在这干嘛?”男人问。
“看风景。”
“一个人?”
“刚失恋。”
“哦。”
“这里很美!”男人转移了话题。
“是啊。”她已经不那么怕了:“你呢,为什么一个人?”
“我?失恋很久了。三年?嗯,是三年。”男人尴尬的笑了笑,笑声苍白无力。
“为什么?我们意思是你们为什么分开?”关于分手她有点好奇,男人看上去比她大个几岁。
“大概因为不爱了吧,她不爱了。你们呢,什么原因?”
听到这个问题,她轻叹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大概是因为太爱了,是我太爱了。”
“呵呵,人真有意思,不爱要分手,太爱也要分手。”她补充道。
“嗯,我理解,两个人的爱要刚刚好才会舒服。”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刚刚看你要抽烟,需要火么?”他原地等着她的答案。
“哦,对,烟。”她掏出烟:“其实我不会抽,这烟是他留下的。”说着她顺着墙延慢慢滑下,坐在墙角两块摞起来的砖上,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烟。
“哦,是这样啊,那最好还是不要开始。”男人收起了打火机。
“就抽一支也会上瘾么?”她抬起头来。
“看你是为什么而抽了,你这种情况,有可能。”
“你抽什么牌子的烟?”她问。
“南京。”
沉默。
“好巧,我手里这根也是南京。”她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南京的过滤嘴,把烟举在眼前。“给我讲讲男人为什么要抽烟好么?对了,你是心理咨询师,这个不收费吧。”她示意他过来坐。
男人慢慢踱过来,说:“收费到不必,可是你坐的那两块砖是我搬上来的,还舒服吧?”
“噢!是吗?”她轻轻晃了晃身子:“宜家出品。”然后从屁股下抽出一块砖,仍在了自己身旁一米远的地上。
“谢谢。”男人坐在那块砖上,一股熟悉烟味飘来,她轻轻抽了抽鼻子。
“累,烦,困惑,无助,还有就是想念。”男人掏出一个烟盒,在手里把玩着:“我们抽烟就和你们购物差不多,烟能让我们心里舒服点,放松点。”
她点了点头:“那为什么要背着亲密的人抽?”
“很简单,怕挨说,怕解释,还有就是不想让他们看出心事,不想他们担心。哦对了,看你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男人补充道:“女孩子可不要抽烟,会嫁不出去的,你们还是购物好。”
她不屑的撇了撇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不会是失恋时吧?”她淡淡的问着,抬头漫无目的地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对啊,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三年了。”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三年了,你现在,单身?”她问。
“嗯,单身。”
“没走出来么?你可是心理咨询师啊。”
“呵呵,心理咨询师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说罢,他抽出一根烟,“介意吗?”
她看了看他,摇摇头。他点燃打火机,明亮的火苗在黑夜中跳动着,一瞬间他的脸颊看起来多了些温暖。
“还想吸么?帮你点上。”他轻轻吐出一口烟,燃烧过的烟草味很冲,没有了先前的清香甘甜。
“还是算了。抽完了就没了,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她把烟小心的放回烟盒:“一共二十支,也就是说这个烟盒他至少摆弄过十九次,如果里面没有烟,也就没有留着烟盒的必要了。”
在他听来,她幽幽的语气里没有怨念,只有一股痴痴的傻劲儿。
“给你点专业意见,听么?”
“听。”她想都没想。
“知道怎样最快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么?”
“你是不是想说马上再找一个,用新的代替旧的?”她想到这些天她在网上浏览过的相关文章。
“网上看的吧!唉,你们这些小女孩就是不愿意动脑子。你能光速找到下家?你真那么受欢迎也不会失恋了。”
“心里咨询师是不是讲话都这么刻薄?我刚刚失恋啊!”她瞪着他。
“当然不是。”他用眼角的余光撇了她一眼,判断她是否真的生气:“我工作时不能这么说,不过你又没付我钱。”
她有一股想抄起屁股下面的板砖拍向他的冲动。
“好好,对不起!”他夹着烟的手伸向她,表示着歉意。“说真的,你应该充实自己,孤独是最好的升值期,然后可能自然而然的就会碰到对的人。”他目视着她,微微点头。
她没说话,拍拍睡裤站起身来,此时,高楼里的灯光陆陆续续的熄灭了,车流渐稀,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失恋嘛,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男人把烟蒂扔在地上,站起身来,用脚碾碎。“一块砖就是不如两块砖舒服啊!”他两手撑腰,把腰向后抻了抻。
“天台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啊,一到天台我就会想到《挪威的森林》里的那个天台之吻,我和他的初吻就是在天台上,不过不是这个天台,是学校的宿舍楼。”她笑着回忆着:“你呢,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总来这?还说要等能说话的人,你每天工作不都是在说话吗?”她转过头来好奇的看着他。
“我不觉得天台有多浪漫。”他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我只是觉得这里很高,也许离天堂最近,她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是谁?什么天堂。”
“三年前,我的女朋友,就从这里跳了下去……”
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男人看着远方,自顾自地说:“那时候,我工作刚刚转上正轨,开始变得很忙,工作时总在说话,到家就再也不想说话了,所以可能经常忽略她的感受。于是她慢慢的不爱了,不仅不爱我,也不再爱这个世界。有一天回家,她不在家,桌子上有留言,说天台见。”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然后,我就去了天台,看见她就站在墙边。她一看见我就跳了下去,甚至,甚至连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给我……一句话也没给……”
男人有点哽咽,他稳了稳情绪:“所以刚刚,我本来没想打搅你看风景,怕吓到你,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太对劲,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衣着……”他扫了一眼她的穿着笑了笑:“衣着不整,又拿着烟直奔墙沿,我以为你要……”
“你以为我要自杀?!”她避开了“跳楼”这个词。
“嗯。”他点了点头。
她看见他的眼角含着晶莹的泪珠,她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她走上前去,用双臂环住了他,手轻抚着他的背。这个拥抱让他有点意外,但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融化了他的心,他紧紧地抱着她,她很瘦,很娇小。夜晚的风也不再那么冷了。
大概是他抱的太紧了,她先松了手:“感觉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你呢?”他也放开了她。
“嗯。我没事了,那我回家了。”
“好,晚安。”他答道。
她抬眼看了看他,然后拉开了天台的门,下楼,回家。
之后她没有再在公寓的电梯里遇到他,后来她也去过天台几次,除了那两块砖还躺在原地,除了夜景还是那么美以外,什么也没有。她笑自己傻:他没再来,一定是已经放下了,也是,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呢?她也不再爬天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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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小时她的商务英语课程才开始,她决定先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她点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品了两口咖啡后,她从包里摸出一个小烟盒,拿出里面唯一的一根烟,横在鼻翼前,闭起眼睛轻轻的嗅着,半年过去了,烟味早已淡了很多,几乎没有了。她看着它笑了笑,把它放回了盒子。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男人问。
“哦,没有,请坐吧。”她抬头。咦,这个人看着好面熟。“你是?你是!”朱唇微启,她既惊讶又着急:就是他,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那个南京!”她笑了,眼里闪着光。
“嗯,是我!你也是那个南京!”他笑着说:“不过从认识你那天开始我就戒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