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猫
1
潍坊今年的冬天好像没有雪,偶尔一次的阴天也就是红了红眼眶,想哭哭不出来,就跟潍坊人一般,干了好久,憋不出来泪。
下午读书回来沿着路踩着灯光回去的时候,偶尔有点风擦着耳朵过去,才发觉已经有点冬天的意思,戴上耳机给家里打电话,向家里报备近期的状况,家里的小老头嘘寒问暖,旁边电视里吵吵闹闹的,还有猫叫狗嚎的打招呼,老头打开话匣子关不上,家里没人陪他说话,所以我打电话成了不多的聊天机会,我说“老头,过得好不?”“好好,家里都挺好,你那边呢,冷么?”
其实我想说很冷,所以我在潍坊的冬天夜里对家里说“不冷,有暖气,很热。”
老头喃喃的诉说着听来的看来的事,挑着话头和我讲话,到最后还要再说两句,就像莉莉安有时候摆摆手说别走别走,别挂别挂。
老头说家里亲戚又走了,谁家又得病了,治不好,然后嘟囔了一句“那个女人回来了,现在在方老头的坟头上”
恩,那个女人来了,来的那天下着雪,手里拿着两个发了黑,硬的像石头一样的黑东西,放到方老头的坟头上嘿嘿的笑说“老头,你吃,你吃。”
好像是有风,好像是有雪,好像是老家的冬天太冷了,那个女人坐在墓旁颤抖着,老老的坐着,老老的呢喃着,眼旁有泪,手里攥着黄土……
我记得方老头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雪下的正旺,堂屋里的碳烧的噼啪作响,炉上的水壶冒着热气,我跟方老头坐在一旁,守着木纹清晰的老桌子喝茶,我说“这雪下的真大啊”老头瞪着眼睛喃喃道“是啊,她还不回家……
门里门外都是雪,老狗趴在一旁颤抖的呜呜叫,方老头门口飘着一条围巾,长年累月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
我说“她是谁啊?我咋没看见你家还有别人?”他不声不响的笑,往冒着热气的杯子里冲水,脸上的胡子也泛着热气,两个人,冲了三杯茶,然后突然说“想吃点东西了,馒头怎么样?”我说你别打岔,她是谁,你是不是勾搭了哪家的老太婆了?是不是隔壁的李大娘?
“不是,都不是,就是一根刺,扎在肉里了,一动就疼,不动就痒,拔不出来也摁不进去”
2
方老头扎的这根刺已经扎了二十年了,从40多岁一直扎到死
老头年轻的时候,正赶上革命,搞不清是谁革谁,昨天还在家里好吃好喝的,第二天就被人赶出了家门,父亲被人家绳子绑了带上高帽子,脸上涂着锅底灰,拉着大街小巷的转,老头说“父亲低着头,弯着腰,脸上黑的一片看不出红紫,就像斗败的公鸡”
这只公鸡死在第三天早晨,没叫一声,挽着绳子挂在了树上,头朝着村子,眼睛瞪着那群革命者。
母亲抱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话,拉着他量身高做衣服,从小到大,一直做了几十件,可以穿过十年的春夏秋冬。
晚上的时候母亲对着他又亲又抱,亦如小时往常一样哄着他睡觉。
父亲走后第二天,母亲也挂在了树上,与父亲一般
后来老头说,“那年冬天没下雪”
他被派到村里的猪圈里住,每天被拉到一个广场上被监督批斗,然后被分派劳动,每天领几个黑黑的窝头。
日复一日的劳动,当有一天,他结束了劳动,拖着身子在别人鄙视的眼光中往家移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条解脱的好办法,这样就可以不用每天劳动了,也不用再被批斗了,而且他的父母都已经用过这个办法了啊,他可以去死啊!
于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腊月,他手里攥着绳子,走到了父母曾经挂着的树下,第三个搭上了绳子,他“死前”看着一边的村子,脖子伸上去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雪,毛毛细细的,然后铺天盖地往下掉,两边的山上一会就泛起了白点。
他想,罢了,死了算了,于是沉着气,咬着牙蹬掉了石头。
3
方老头“活”过来的时候,眼前映着火炉,上面铜壶冒着水汽,一边的桌子上泛着清香的木香,条纹鲜明,上面是馒头和一碗粉条,身上盖着棉被,被子上带着淡淡的香味。
他弯着腰,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才看见一个姑娘坐在火炉旁,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褐色的风衣,脖子上缠着一条灰白相间的围巾,头发顺着围巾披下来,两只手抱着茶碗,里面热气腾腾。
围巾姑娘说“你的命还是顶好的,要不是下大雪出来玩,看见你吊在树上把你救了,你今晚上就得交代在那了。你不得谢谢我啊”
这个二郎子噼里啪啦的爬起来想揍她,嘴里支支吾吾的骂着,可是嘴冻僵了,说话都不顺溜,爬也爬不起来,他就没办法了,坐在床上张着大嘴就哭,眼泪吧唧吧唧的掉,嘴里叽里呱啦的嚎,跟狗叫一样,围巾姑娘慌了,以为他在道谢,连忙起来给他盖被子,塞了一杯子水在他手里暖和,方老头鼻涕冒泡,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鼻涕,吸一口鼻涕喝一口热茶,然后继续哭。
方老头放弃死亡的想法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他嘴顺溜了以后就开始又哭又闹,冲着围巾姑娘的鹅蛋脸就嚎“你干啥救我!你咋不让我死啊!我让你救我了么?你赔我!赔我!你得赔我死一次!”说完他就吸着鼻涕抱着茶哭着下了床想要回去再死一次。围巾姑娘嘴唇一撇,眼睛眯了一下,噼里啪啦的扒光了方老头的衣服,劈手夺了他手里的茶碗,一脚把他踹出门去,关上门说“你去死吧!”
方老头剩下内裤又回到树边,垒好石头又想上去,可是转头一想不甘心,拎着石头就又回了围巾姑娘家门口,拿着石头敲门“开门啊!你那馒头和粉条我还没吃呢!我要吃饭!我不死了!”然后他爬上围巾姑娘家的墙头,被姑娘一扫帚从墙上扇了下来,方老头吸着鼻涕坐在围巾姑娘家门口边哭边嚎说“我要吃饭,我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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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方老头没出息,不都说好要死了么,怎么还因为一顿饭就变卦了,“我看,你八成是看上人家姑娘了。”我一口一口的吸着茶,热气拱着茶叶来来回回的在碗里飘,这个老头黄脸上居然有点红,手里捏着在碳里烧红的铁钩,在碳灰上瞎划线,画完之后我看到是一个字“靠”
围巾姑娘是知青,从很远的城市里来,插队时自告奋勇到这个山沟里来,不过听说家里背景大,本来不用来的,可就算来了,这些小领导也不敢指挥她干活,见面陪笑脸,还单独有住处。
围巾姑娘坐在一边,床上有个二货吃完饭在床上盖着被子冒泡,还一边兼着狼嚎,一边嚎还一边抱着被子颤抖,把姑娘恶心的受不了,她两只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着,然后硬硬的把他逼到墙角又软软的说“我看你嚎的像个老头子,你别真是个老头子吧?你再嚎我就把你丢出去,而且,我把你救回来的,你以后就是我的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方老头一身少年胆,宁死不屈,拉起被子就要走,嘴里说“老子我是爷们,死也不能听你的,我还是去死吧!”
姑娘软软的说“今天晚上有肉”
方老头停下步子,转过去恶狠狠的瞪着她说“去他妈的爷们!”
自从这个小小的地方下了雪以后,方老头就没有住过猪圈,干过重活了,他被领导专门派到围巾姑娘的家里进行“工农结合改造”,当他黑着脸来到围巾姑娘家里的时候,一边的她软软的笑,眼睛里又亮又闪光。
方老头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每天围巾姑娘把他拉起来,伸着手指指来指去,“那个哭的像老头子的人,去给我倒杯茶,要热一点。”他咬牙切齿的冲好茶,然后从地上捏点土恶狠狠的放进去,端到她面前,她说“太凉了,你把他喝了然后再给我冲……”
她说“方老头,去把窗户擦一擦”“方老头!把碗洗洗”“方老头,去给我买点东西回来”
“方老头!把这个老鼠给我抓住当宠物!”他拿着手里的棒子,一只手捏着老鼠尾巴,满眼火气的和老鼠对视……
方老头每个月最开心的时候是固定的几天,每当围巾姑娘咬牙切齿的说“方老头,给我熬红糖水……”
然后方老头就拿着杯子,坐在床前,黑着脸噼里啪啦的给她灌水……
每天被这么呼来唤去,方老头越想越来气,他也是想反的,所以她有一次说“老头子,去把老鼠喂一下。”方老头大喝一声
“知道啦!老婆子!”
4
“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我托着脸拿着书,两只脚光着踩在狗身上来来回回的撸狗。
方老头抄起铲子,铲了碳倒进火炉,望着噼里啪啦越烧越旺的炉火
“没,没有,就是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桌上多了几盘菜,还下了雪。”
他们真正的在一起还是她的父母来看她的时候,汽车驶过村庄带着尘土停在围巾姑娘家门口,下来的人进门就不给他好脸色,脸色蜡黄的男人指着正在和围巾姑娘一起吃饭的方老头问“他是谁?”
在他们进门之前,方老头太饿了,干了一天的杂活,吃饭之前还喂了老鼠,看着亲手捉来的那货吃的比自己都好,他瞅着它的小眼睛只想掐死它。
然后,他差点被噎死,因为围巾姑娘抱着他说“他是我老头子。”
方老头噎的说不出话来,伸着脖子要说话,围巾姑娘掐着他的脖子不让他咽下去,然后就是一个大嘴巴被抽了过来。
这场闹剧持续了两天,这对中年夫妇在对围巾姑娘和方老头进行了持续的劝说和吓唬后,围巾姑娘说“我怀孕了”
第二天,车子冒着烟,离开了这个小村庄。
方老头红着脸,脑袋里全是炸弹爆炸声“怀孕了?谁的?”然后无名火就冲了上来,踹开她的房门就问“孩子谁的?是不是隔壁那个李光棍的?王八蛋!我去剁了他!”
围巾姑娘说“不是他的,你想知道的话我领你去。”
方老头拿着刀,朝着老鼠笔画了又笔画,吓得这厮倒在笼子里四条腿乱蹬,她说
“万一我去找他,他不要我怎么办?”
“那我就砍死他!”
“他死了我怎么办?”围巾姑娘瞪着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埋在他怀里软软的问
“我养你”
“他要是要我怎么办?”
“……我砍死他!”
“为什么?”
他憋红了脸说“我不知道!”
围巾姑娘在他怀里埋着笑脸说“那走吧,我带你去。”
方老头提着刀,前面是围巾姑娘,到了一个房间里,里面红红绿绿的章,看上去是个单位,他指着桌子边坐着的一个男人问“是不是他?”围巾姑娘两只眼睛望着他,
“是怎么办?”
“砍死他!”
“那就是了”
方老头劈手一刀砍在了桌子上,上面的几份文件被穿在桌子上,男的脸吓得煞白,看着方老头不敢说话。
围巾姑娘走过来说“就是你!来,帮我办结婚证!”
“和谁?” “他!” 围巾姑娘指着方老头。
一个小时后,围巾姑娘拉着提刀的方老头走出了门,他回头望了望,上面写着民政事务所……
“所以,你们是这么结婚的?”我一脚踹在狗身上,它叫唤着跑到一边去了,
“然后呢?她现在在哪?”我抱着书,手推着眼镜。
方老头盖起炉火,看着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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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种病,它会渐渐的忘了周围的事物,慢慢的让自己陷入自己的幻想中去……
围巾姑娘患病的时候是没有感觉的,直到有一天,她起床,看见方老头,指着他喊不出名字来,急得掉眼泪,问“你是谁啊?”
后来的后来,围巾姑娘不围巾了,也不做饭了,也不养宠物,每天呆在一个地方掉眼泪,她说,“找不着家了,老头子要着急了” 然后问“你是谁?”
他抱着她说“我叫老头子,记住了啊,我叫老头子,忘了我砍死你哈”
方老头照顾了她12年,每一天早晨,方老头总会被她掀起被子,她的记性越来越不好,昨天的事几个小时就忘了,然后她一遍一遍的找老头子。
方老头一遍一遍的说“我就是老头子,记住了啊!不记得砍死你”
有一天,不围围巾的围巾姑娘突然清醒了,抱着方老头,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像平常一样做饭,眼睛里一刻不停的看着他,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喊“老头子”
方老头后来说,她就像多年前要上吊的母亲一般,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好像知道自己活的不长,好像知道自己要死,好像知道哭不出来,好像知道前面就是生死离别。
第二天,围巾姑娘再没有了记忆,一直一直都坐在一旁,一句话不说。
直到有一天,方老头陪着她散步,一边的一对老人说“老婆子,我饿了,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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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我听的出神,门外雪小了很多,挂在方老头门口的围巾也不飘了,斜斜的挂在门口。
方老头用铁条拉着火炉,碳灰哗啦啦的掉下来,然后起身到门口
太阳已经出来,明晃晃的照亮着白茫茫的未经踩踏的道路和门口挂着的围巾。
我和方老头脸上映着阳光,呼着白气,看着看不出颜色的围巾,他不说话,不回答又算做是回答。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方老头,两鬓斑白,已是白发苍苍
阳光照在他脸上泛着光,他看着门口的围巾说“下雪了,她还没回来”
几个月之后,当我放假回家,想要缠着他讲完的时候,他已于一个月之前埋葬,死于癌症晚期。
然后,不停的忙碌,不停的有新的故事,我也忘了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和方老头。
我开始忙着生忙着死,抱着书发呆,听着歌冒泡,对着路灯下的影子抱抱自己。
然后家里的老头子说“那个女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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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可以讲完这个故事了,当然,围巾姑娘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原因,就在方老头去做饭的时候。
有关于她的一切仿佛只有一本结婚证和一条围巾,方老头把围巾系在门口,看着它不说话。
20多年,家里的老鼠宠物已经死了不知多久,又添了猫猫狗狗,可这座房子从来没有变过,这座房子里也从来没添过一位新的女主人,门口飘着的灰白相间围巾,也在时光里辨不出颜色。
方老头死后两年,落锁生锈的门口飘着破烂的围巾,一位身上破破烂烂的女人在他家门口对着那条围巾发呆,手里攥着两个硬硬的,发黑的东西。
她来到方老头坟前,把两个又黑又硬的东西放到上面,嘿嘿的笑着说“老头子,我做饭回来了,你吃,你吃。”
好像是有风,好像是有雪,好像是老家的冬天太冷了,那个女人坐在墓旁颤抖着,老老的坐着,老老的呢喃着,眼旁有泪,手里攥着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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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头,那个她到底是谁啊,你是不是又勾搭哪家的老太婆了?”
“不是,都不是,就是一根刺,扎在肉里了,一动就疼,不动就痒,拔不出来也摁不进去”
“老头子老头子,你在哪啊?”
“我就在你身边,以后不许跑了哈,跑了这么些年,跑了这么远干啥啊”
“我给你做了饭,你看!你吃!”
“老婆子,以后不许跑这么远,不许忘了我,要不我砍死你”
12月,老家的院子里又落满白雪,方老头门前的围巾还在飘,落锁的门又重新打开,里面铜炉冒着水汽,老旧的木桌子上泡着茶,围巾姑娘靠在墙角,嘴里冒着白气,脸上映着阳光的笑,只是不见方老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