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已有三十多年没回过家了,不是她不想回家,而是怕看到老家门前的那口小水塘。
小英十七岁那年随村里几个姑娘去了深圳,在一家电子厂打工。
她虽有一张瓜子脸,五官还挺端正,可皮肤偏黑,头发自然卷,自是与美人不搭桥。当然,她也有自身优势,那就是个子高挑,一米七的身高在江南女子堆里可谓鹤立鸡群了;并且肌肉结实,手劲跟壮汉有得一博,这跟她打小喜欢奔跑攀爬有关。得益于此,别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都快累趴下了,可她跟没事人似的,还有说有笑,常常哼着小曲。
小英爱唱歌,她的歌声有那么点甜润味。出门打工之后,她最爱唱的歌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因为她每每唱起这首歌,眼前就会浮现出一片桃树林——她家屋边的桃树林。
那片桃树林是她小时候的最爱。每年桃花盛开之时,林似彩霞染,香发蝶蜂醉。她与小弟一有空就在花阵中穿梭,带得满身香气回家,就连晚上做的梦都是香香的。
第二年,小英与一个叫王俊俊的小伙恋爱上了,两人请投意合,感情是浆糊倒进稠粥里一一浓上加浓。小英就开始老做着同一个梦:与王俊俊手挽手徜徉在桃花丛中,王俊俊摘下花朵戴在她的头上……
那年,小英是回家过的年。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过年夜饭,就开始守岁。父亲、哥哥和小弟围着小圆桌喝茶,嗑瓜子,吃米糕。母亲与小英在大桌子上剪喜字、窗花,两人边剪边聊,其乐融融。
后来,母亲好像刚记起什么事似的,对小英说:“小英,你三姨叫你过了年到她l那儿去玩。”
小英说:“反正年年都要去三姨家拜年,过几天就去。”
母亲带着含蓄的笑意说:“这次去有好事等着你。”
小英停下手中的活,疑惑地问:“好事?有什么好事?”
母亲把头伸过去,压低了声音说:“你三姨要给你介绍个对象。”
“介绍对象?”小英像遭了电击般地愣住了。
母亲看到小英的傻样,笑着说:“你都十八了,说到谈对象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小英缓过神来,喝了一口茶水,说:“妈,我有对象了。”
母亲一听,惊喜地说:“有对象好啊,快跟妈说说,你那对象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家里条件怎么样。”
小弟一听姐姐有对象了,连忙凑过来问:“姐,我姐夫叫什么?长得俊不俊?”
小英扬手在小弟头上一敲,呶着嘴说:“吃你的瓜子去!”然后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向母亲介绍起来:“他叫王俊俊,是东北吉林人……”
母亲放下剪刀,摆着手说:“小英,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小英心里咯噔一下,一头雾水地问:“妈,怎么啦?”
母亲直望着小英说:“嫁给东北人,绝对不行!”
小英眉头一皱,说:“东北人怎么啦?只要他对我好就行!”
母亲站了起来,走到小英身边,拉着小英的手说:“小英,妈就你一个女儿,你嫁得那么远,叫妈怎么能放心?”
小英也站起来说:“妈,东北又不是外国,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母亲放开小英的手,提高了声音说:“你不要这么倔,我说不行就不行!”
小英眉毛颤了几下,双手按着桌面,说:“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想搞过去的那一套啊。是我嫁人,当然由我做主。”
母亲一拍桌子,说:“你是我女儿,就耍听我的!”
三个男的看母女俩吵起来了,赶紧走过来。父亲说:“大过年的,不能好好说话啊。”母亲瞪了一眼父亲,说:“你整天只知道喝酒,管过什么事!”父亲闭了嘴,往后退了两步。
哥哥对小英说:“小英,妈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听妈的话吧。”
小英冷笑一声,说:“哥,妈这是要棒打鸳鸯!因为王俊俊是东北人,就不让我跟他好,哪有这样的道理!”
母亲听了小英这番话,拿起剪刀,说:“小英,你要跟他好,我就死给你看!”
小弟赶上前去,夺下母亲手中的剪刀,对小英说:“姐,你别惹妈生气了。”
小英撩了一下额前的发丝,说:“妈,你还别吓我,我跟王俊俊好定了。”
母亲脚一踩地说:“好,小英,你就铁了心嫁给这个东北人吧!”
岁没守成,一家人早早地睡下了。
小英躺在床上,思绪很乱。寒风也像刚过了大年似的,刮得越发起劲,老窗户格格直响,快招架不住了。鸡叫三遍后,小英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正月初一早上,小英是被哥哥两个大耳光打醒的,她条件反射般地坐起来,大吼道:“哥,打我干什么!”
哥哥双目怒铮,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小英的鼻子喊道:“妈让你害死了!”
小英这时才听到屋外小弟的痛哭声,浑身一缴凌,忙抓过棉袄披在身上,一骨碌下了床,光脚冲出房间,三两步跨到大门口,顿时愣住了:母亲直挺挺地躺在水塘边,父亲坐在边上流泪,小弟跪着号啕大哭。
过了一小会儿,小英明白过来,冲过去扑在母亲身上声嘶力竭地号起来:“妈,是小英害了你,是小英害了你啊!……妈,小英听你的,一定听你的……”
哥哥走过来,把几件衣服和一个挎包往小英身边一扔,红着眼睛咆哮道:“妈死了,你才知道哭,你还好意思哭!滚,赶紧滚,黄家沒你这个女儿,我也没你这个妹妹,今后你也别回这个家!”
小英继续哭着,哥哥掰开她紧抓着母亲冰冷的胳膊的手,把她拽起来,连推带操地赶她走。
小英大喊:“我不走!我要陪着妈!”
哥哥越发暴怒,抄起地上一根短木棍,劈头盖脸地抽打小英,并发疯般地喊着:“你还我妈!还我妈!”
父亲抹了一把眼泪,长叹一口气,说:“老大,你住手!”
哥哥边打边说:“爸,你还要护着她!今天她不走,我就打死她!”
小弟哭着说:“姐,你走啊。”
小英看了一眼母亲的尸体,一咬牙,拿起地上的衣服和挎包,转身跑进了桃树林。
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枝条相互拍打着,似乎也在愤怒地驱逐小英。
小英没有回深圳,而是去了厦门,后来去了海南。从此,小英不再唱歌,似乎池不再做梦,更没有嫁人。
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跟家人从无联系。
今年三月中旬,小英却意外地碰到一个村里的熟人。在交谈中,小英得知父亲患了肝癌,过年时就快不行了。
小英没有犹豫,当天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那片桃林还在,并且面积更大,一直延伸到山坡上去了。桃花繁盛期虽过,可依然藯为壮观,在夕照之下,灿烂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穿过桃林,小英拍去头上和身上的花瓣,慢慢地慢慢地抬头向前看去:她最怕看到的那口小水塘被填平了,上面停着一辆白色小车;老瓦屋不见了,变成一栋四直三层的楼房,开有两扇大门,她知道这是哥哥和小弟并建的。
小英深吸一口气,向右边开着的那扇大门走去。进了门,不见一人,小英怯怯地喊了一声:“爸!”
一个中年男人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看到瘦瘦的两鬓斑白的小英,顿时呆住了,就像栽在那里一般。
小英走近去,叫道:“小弟!”
小弟转过神来,惊喜地大喊一声:“姐!”
一个小山包上,并排着两座坟墓,一新一老。那老坟杂草丛生,荆棘遍布。
小英在老坟前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墓碑大哭起来:“妈,小英来看你了,小英对不住你!……妈,你好狠心,这样走,是要小英后悔一辈子呀,对小英的惩罚也大重了啊……”
小弟望着落日,潜然泪下。
过了好一阵子,小英才止住哭,站起来开始默默地拔起坟头的杂草与荆棘,拔呀,拔呀,不多久两只手掌已鲜血淋漓,可她竟感觉不出有多痛。
小弟见状,过去抱住小英,带着哭腔说:“姐,别这样!”
小英身子一扭,挣开小弟双手,回头对小弟大吼:“一边去!”
小弟被小英的咸势给震住了,傻傻地站着。
小英爬上攻背继续拔草,喃喃自语:“妈,我给你梳个头,以前你老给我梳,今天我也好好给你梳梳……”
饭桌上,姐弟俩聊了很多,小英对家里的情况才有所了解。哥哥十年前在县城办了个木料加工厂,全家人也就常住城里,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小弟继承了家里的那片桃林,并扩大了规模,另外还种了上千棵马家柚;女儿在南昌工作,前几天给小弟生了个外孙,弟媳去服侍女儿月子了。
小弟忽然问小英:“姐,你知道爸为什么要花五年时间填平那口水塘吗?”
小英摇摇头。
小弟接着说:“开始我们也不知道,问爸,爸说大门对水塘,风水不好,把它填平了,还可当停车坪,直到爸临死前才告诉我们,他填平水塘,是怕你哪天回家看见它会伤心。”
小英眼泪夺眶而出,趴在桌上抽泣起来,两个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等小英平静下来,小弟又说:“姐,你知道吗,王俊俊每隔几年就上我们家来一次。”
小英一脸茫然地问:“他来干什么?”
“他想找到你,说在没找到你之前不成家。”
小英顿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喉咙好像被一团东西塞住,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小英便出了门,走进桃花林,用裹着纱布的手抚摸着一棵又一棵桃树,像是要捡拾什么东西,又像是要抛掉什么东西。晨风微微吹,花瓣轻轻落。小英踏着红地毯慢慢地往前走,十八岁在深圳老做的梦又闯进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