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盼又过了半年,没有盼来秋娘的身影,却盼来了秋娘的来信:一别十载,佳期成梦,静言思之,恐君移心,家中巨变,妾身难安,君心似月,前程似锦,愿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临别无愿,唯愿君心,磐石坚固,不忘初衷,展鸿鹄大志。
泪滴落在信笺上,打湿了笔墨,沾染了王传那颗纯粹的心。
半年后,宰相女儿大婚,嫁的是当朝的三品侍郎,年少有为,前途无限。
婚后的日子甜蜜似糖,也平静如水。王传应付朝中的诸多琐事也渐渐得心应手。官场的规则也渐渐摸清,在宰相的扶持下也渐渐如鱼得水,只是少了年少的纯真与桀骜。
入夜读书,再也不需要凿壁偷光,身旁也不再是孤影为伴。红袖添香,烛火熠熠,只是手中书不再似年少那般滋味。
每个月色如洗的夜晚,王传总是呆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无数个野地里数星星的夜晚。也不知道秋娘此时在谁的怀里,跟谁数着星星,看到这皓月是否也跟自己一样想起年少时的往事。
娇妻相伴左右,朝堂上翻云覆雨。可夜夜入梦的还是年少砍柴的往事,还是院子里的梨花飘落伊人肩上的画面。功名利禄在手,却空了心,细想这些年,躺在华贵的床上,盖着蚕丝的被子却再也感受不到野外苍茫,归卧芦苇的惬意与舒适。
功名利禄不过如此,王传想要的不过是那仰起头才能够到的荣华,到手了却怀念那漂浮着的清贫日子。
庐州的景在泪水中反复勾勒,每每破碎,每每心痛不已,懊悔不已。
当年仰望的威风钦差也终成了自己,荣归故里,连那不冷不热的温情也感受不到,只有虚与委蛇的假笑。桥边的红药开得很盛,墨笔一挥,红药桥想必也能成为世人传唱的佳话吧。
晚年的王传卧病在床,妻子早已逝去多年。对她,王传是愧疚的,他给了她所有的美好,直到死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离去的。其实她也知道从来她得到的只是这个人,心早就不知道遗失到了何处。但是偏偏就是这个人,让骄傲如她也甘心一生画地为牢不离不弃。只是到死她也不知道红药桥讲的是他与秋娘的故事。
红药桥,生红药,红药生,秋娘笑,红药叹,夜漫长,可怜月,照离人。
歌谣里的故事王传不知道。他不知道那夜夜等在石桥边上的姑娘内心的期望;他不知道那夜夜入梦的乌篷小调唱的都是离人的愁;他不知那墙上的洞里留下了多少女儿的离别泪;他不知道远行千里却还是割断不了那相思的心。他不知道那场流匪的洗劫给了秋娘多少绝望,他不知道没了期望的秋娘活一日都嫌多。
王传守着他的功名利禄孤独了半生。晚年的王传在院子里移植了一棵梨树,花开那年他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纵然清贫却活得洒脱自在,砍柴为生的日子与天地为伴获得坦荡,与秋娘为伴的日子过得充实幸福。纵砍柴送柴的日子艰苦,却是最踏实心安的日子,纵秋娘不是最美的却是最懂自己的。可虚妄的理想将这一切都倾覆了。花落那年,王传想到了自己的后半生,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看惯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习惯了饿殍满地的长街。享受着高官厚禄的生活,连一根烧火的柴火都不属于自己。住着亭台水榭的府邸,连一棵旧日的梨花树也种不活。这虚妄的生活容易麻木人的心智,容易蚕食人的良知与初衷。
临终前,那树梨花纷纷如雨落,怀里的青丝荷包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庐州的月依然照着心底的乡思,这一睡便能梦回庐阳吧。
梨树一声叹,曲终茶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