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幸福地正好赶上改革开放。我家虽然在农村，但我爹是个手艺人，他能吃苦，靠着一手手艺生拉硬拽地把我和姐姐供上了学校。父亲的苦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不能给父亲在外面惹事，遇到麻烦能避则避。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是在镇子上读的书。镇子很繁荣，好几个村的学生都在这里读高中。我每两周会回家一次，背上满包的咸菜罐头和干馍片，这便是我两周的早晚餐了。
我们宿舍有八个人，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村子，我是单独的，还有一个叫李媛媛的姑娘也是单独的。也就是说剩下的六个女孩都是来自一个村子。她们是一个小团体，而我，虽不至于排除在外，却也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还好，李媛媛却是莫名其妙地被排在整个宿舍之外。简单来说就是，她被排挤了。
李媛媛是来自我们村隔壁的隔壁，那个村子的人整体都穷，听说好多嫁过来的女人都受不了这个苦，要么跟着人跑了，要么自己扛上包出去打工很少回来。
李媛媛的妈就是跟着人跑了。
她没了妈妈，爷奶也早早就去世了，她爹出去打工，只管寄钱不回家。于是家里就剩了她们姐弟两个，每天辛辛苦苦地照料着家里的几亩地。
李媛媛的弟弟小她两岁，也在镇上读书，今年上初二。姐弟两个倒是能互相照料。
李媛媛仿佛自带一种“主角光环”，即便生在破败的贫穷之家，她身上的精致和美好一点都遮掩不住。她长得很是好看，白皙的皮肤一点都看不出是经常下地的人；不同于我们的大圆脸盘子，她的脸是那种瓜子脸，小巧可爱；她的衣服上补丁不多，而且随时都很干净，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无法撼动她的心神。
就是这一点，让那六个姑娘很不开心——她们在嫉妒。
她们上课不叫她，吃饭不叫她，交作业也不叫她——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为了那么一点可笑的理由，用最幼稚的方式，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得那么明显，以为自己的孤立可以让对方无所适从地卑微求情，却不知人家根本不在乎。
2.
我不知道是表面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不在乎，李媛媛总是那样一副淡然的样子，对大家显而易见的排挤表现得毫无感觉。
她总是那样，精致淡然的样子，让人嫉妒得快要发狂。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少女们情窦初开的阶段。那六个姑娘为首的段彩仙，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张成业。
张成业家是镇上的，听说他爹是吃公家饭的，家里富裕得很。他人也温柔谦逊，对任何人都没有架子。这么谦谦君子的模样自然引得很多女孩子喜欢。
但班上的女生几乎都是村里的，喜欢他的女孩子自然也几乎都带着一身的乡土气息，即便是算得上最好看最没乡土味道的段彩仙，也丁点比不上李媛媛。
段彩仙她大伯是她们村里的村支书，家里边还算有钱。再加上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们一大家子人生了许多男娃，只段彩仙一个女娃娃。所谓“物以稀为贵”，段彩仙自然是全家人心尖尖上的人，疼爱得不得了。
这么说来，他们两人倒也般配，家里都能吃上一口公家饭，两人又都是家里宠大的。看，门当户对嘛。
但张成业看不上段彩仙。有一次，段彩仙鼓起勇气给张成业递了一封情书。第二天张成业就回了一封信，信里只字没提感情，全是鼓励段彩仙要好好学习。
傻子都明白段彩仙是被拒绝了，她气得快爆炸了，但又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还好张成业没中意的女孩子。
但其实我们都明白，张成业对李媛媛不一样。不同于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温和疏离，张成业对李媛媛好像总是多着一份关切，让人感觉就是不一样。但具体是什么感觉呢？我们也说不上来。
有一天晚上上晚自习回来，我们在小操场上看见了李媛媛和张成业。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看见张成业最后递给李媛媛一包东西就走了。
我们下意识地转头看段彩仙，毫无疑问，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眉头皱到扭曲。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扭身回了宿舍。
3.
回去之后，她们六个一起出去不知道干了什么，快十一点才回来。她们的表情已经不像出去时那么僵硬，甚至开始主动凑到李媛媛面前，在我看来却是有一种献殷勤的感觉。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隐隐地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
又过了几天，正是周五。我们周五上午上完课就可以回家了，我前一天晚上在宿舍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上课直接背到教室，一放学就直接跑。
这天也是这样。只是当我走了二十多分钟时，才想起有个东西忘了拿，连忙转身回学校。
我回了宿舍，李媛媛还在收拾东西。我跟她打了个招呼，赶紧进去把我要拿的东西拿上。
正当我准备走的时候，一回头发现段彩仙她们几个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把把一个大袋子套在李媛媛头上。然后几个人就开始朝李媛媛挥拳头，那打在肉上的声音，闷声响，看着都疼。而且她们还知道打身上，那拳头没一个是往人脸上打的。段彩仙走过来，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要么装成也被打了喊，要么我们打你你再喊！”
我虽然没那么懦弱怕事，但想到不能给爹惹麻烦，也无可奈何地喊了起来。
打了没几分钟吧，她们把袋子拿开就跑，李媛媛还没反应过来。我跑过去，问她有没有事情。她摇摇头，又反过来问我有没有事。还一脸愧疚地说是她连累了我，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跟着被打。
看着她一脸认真又愧疚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心里又虚又痛。
那天她和我说了好多话，她跟我说她的父母，跟我说她家的地……那天她收拾了好多东西，可惜我没有在意。可能是愧疚使然，我不敢看她的眼，匆匆跟她打了招呼就准备回家。
她拽住我的手，关心道:“回去一定要好好歇歇，不然被打了再累着了，一定不会舒服。”她又嘱咐我以后要好好学习，要走出镇子，要赚大钱。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只想着赶紧离开。于是我胡乱应了几声，挣开她的手便走了。
4.
我没想到那是我高中时期最后一次见到她。下个礼拜再上学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了她任何东西，她的床位干净整洁，仿佛那里从来没有住过人。
我开始有点慌了。如果是我的原因让她不愿意再上学，那我罪孽何其重！不只是我，段彩仙她们几个也有些愧疚，虽然嘴上不说，但那双眼睛也泄露出她们内心的惶恐和歉意。
李媛媛家和我家就隔了两个村子，即便很近，但我也没有去找她的勇气。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我想起她最后跟我说的话，于是我开始拼命学习。我总以为只要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能减轻一些我的罪孽。我还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等我考上大学，等我赚了钱，这件事就会彻底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于是我努力学习，然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学。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不愿意再面对这个有我污点的地方。
我发现我错了。虽然不会很轻易地想起那件事，但曾经有人问我一句“你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的时候，那件事便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那么那么清晰，清晰到我现在还记得她脸上的没一个表情，无奈而又脆弱。
即便在相隔那么远的城市里，那段阴暗的回忆还是会随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跑出来，一点一滴地侵蚀着我在外人面前树立起来的近乎完美的形象。冰冷绝望。而她对我的关心，就像一条毒蛇，时时刻刻把它的毒牙死咬在我的心脏上，生疼生疼。
李媛媛学习很好，性格也好，我觉得，如果她当初能继续上学，那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除了段彩仙，还有我。是我害了她一辈子。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说明一切，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切。
5.
我大学毕业又过了两三年，有一次一个朋友结婚，嫁的正是李媛媛的村子里。
我作为好友，跟着去送亲。在男方家，我看见了李媛媛。
已经过了近十年，李媛媛基本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淡然，那么漂亮，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女人的温柔。
她也看见了我，隔着那么多人，她眼里含笑跟我点了点头。我一怔，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婚礼结束后，李媛媛来找我了。我跟她去了她家。她家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破旧不堪，相反地，她家院子里整整齐齐，并排着好几间砖房，屋里的墙面刷得一尘不染，家具也是应有尽有，一点不像穷人家。
她告诉我当时没去上学了之后，她就回了村鼓捣庄稼，后来又借了点钱去镇上做了点小买卖，赚了些钱后，她就把生意做到了城里。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在城里已经赚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和一辆不算便宜的车。
她说，她爹不习惯住城里，喜欢一个人在乡下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所以她就把家里翻了一遍，让她爹享享福。
我问她:“那你得吃了不少苦吧?”
她笑笑，眉眼之间全是似当初的淡然:“哪能不吃苦啊。我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的，自然是被人嘲笑了好多次。后来生意做大了之后，我又联系合作公司，好几次差点死在酒桌上。不过，现在一切都熬过来了，我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意也蒸蒸日上，以前的那些都是过眼云烟，过了就过了。”
我为她高兴地同时，又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她道歉。
她看我脸色不太好，问道:“你怎么了?”
我终于下了决心，开口跟她说了当年的事情，包括打她的人是谁，包括我那卑微的装模作样。我郑重地跟她说:“对不起。”
李媛媛愣了愣，半晌，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件小事你不说我都忘了。再说，我不去学校不是因为那件事。”
她笑了笑:“当时我家境困难，我又是个女娃，我爸撑不住我和弟弟两个人的学费。我不想看弟弟没书读，未来就像我爹一样那么穷地过一辈子。所以我早就决定要辍学了。其实跟你没关系，只是事情刚好赶在一起了而已。”
我忽然有些紧张。我有些胆怯地问她，以后可不可以还做朋友。她笑:“我们当然是朋友。”
她又说，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有疼爱她的老公，有乖巧听话的女儿，弟弟也考上了好大学马上就毕业。她说，一切都很好，将来还会更好。
她说到家庭的时候，我想起了张成业。她说:“不是他，我们当时根本没什么关系。你们看见的他给我递的东西，其实只是他不用了的书。”
她说:“张成业知道我家的情况，那会我又爱学习。他这个人本来就挺好的，听说我打算辍学的时候，他就来劝我，然后给我送了好多书，希望我不上学了也能随时学习。”
“所以，他也没有喜欢你，你也没有喜欢他?”
“没有，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乌龙。我们这些局外人在根本没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就做出了后悔半生的决定，真是活该。
看到她过得好，我终于能够心安了。
6.
其实，当初配合段彩仙，除了我的不想惹麻烦，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嫉妒李媛媛。我嫉妒李媛媛长得好看，还总是遇事波澜不惊。凭什么大家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她偏偏就能那么出众、鹤立鸡群?凭什么我就只能注定当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小配角。
所以，我不喜欢她。所以，我配合段彩仙她们演了这么一出戏。但没想到，李媛媛没绕进去，我自己却缠在这个戏里这么多年走不出去。
后来的那么多年，我都梦想着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但我始终做不到。我还是当初的那个我，骨子里仍然带着懦弱，独善其身的本事我倒是学得不错。
如今再见她，我不求别的，只求能从她身上得到原谅。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这件事李媛媛根本没有任何错，是我自己的嫉妒心害得我愧疚难过了十年。
我也终于明白，坏事丁点做不得，它真的会像毒蛇，紧紧缠绕着你，让你不得安宁。
跟她说清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近了不少，慢慢地，真的成为了好朋友。她还是那么淡然，活成了我梦想中的样子。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她身上我学会了关心别人，学会了不再那么自私地一切都为了自己。只是我再也不会嫉妒，有这么个朋友，我真的很开心——当初的小心机，我换来了十年的愧疚，却也换来了一个如此好的朋友。人生得一此友，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