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选南京的代表美食,我会选芦蒿。
在兰州生活的头十二年里,没有机会吃到芦蒿这样的菜,也许现在有了,但在当时,对芦蒿的想象只在苏东坡的诗句里。
到了江南才知道,诗里的景物,不只是诗情画意,竟然也是食物。
现在用不标准吃货的眼神来看,这“惠崇春江晚景”,分明就是南京春天的“时令菜单”:油焖春笋、桃花糕、盐水鸭、芦蒿炒香干,芦芽炒鸡蛋,秧草烧河豚。
要说这几个菜里,当属河豚最负盛名,可因其不易烹制,所以很不家常。芦芽最难得(我心心念地认为它该是茭儿菜),非是刚出芽的时候才能吃,这几日可尝了,没两天又长老了,过于矫情。最爱这碧如玉针的芦蒿,很有特色又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
苏东坡离开黄州奉诏赴汝州就任时,路过江南有机会就去食芦蒿,曾赋诗云:“初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这段诗文,我没找到出处,看起来,他吃的一定是野生的粗茎的蒿子,野生矮芦蒿的新芽才会发红。
《红楼梦》里菜品众多,芦蒿也有出场。假期里一边刷墙,一边听蒋勋说红楼,有一幕”大闹厨房”,蒋先生讲解的挺细致,因为这段场景,描画了司琪争强好胜的个性。直接引发事端的事,是司琪的丫鬟去厨房预定蒸蛋,可是被拒了,但她知道前些时候晴雯要吃芦蒿,也到厨房来定过,厨房的管事婆子却积极的询问了“要肉炒还是鸡炒”——这一对比,可不是气人吗?芦蒿,这么时令的东西,可比鸡蛋金贵呢——厨房的柳妈如此行事,明显是差别对待,在“掌权”这事上,她是有一点用一点,后来还真是被撤权了,成了鲜明对比。
《故乡的食物》里汪曾祺写的更详尽:“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我的小说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
嗅觉和味觉不好比方,不是作家的推唐之词。嗅觉是挥发性物质分子激活鼻上皮细胞里的气味感受器之后,大脑产生的感觉。人类有一千万个到两千万个嗅觉感受器,我们分辨气味的能力是相当惊人的,可以辨别10 000种气味。尽管气味分子可以用机器检测和分析,但是人们对气味感受的反应是非常个体和主观的,比如,我们称之为“香”菜的芫荽,叫做“香”椿的椿树芽,有人就很不喜欢,要想用大家都熟悉的方式来描述气、味就更困难了。
把芦蒿的清香,比作“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真是挺妙的。我想了许久,想不出更贴切的描述。很多花、果、叶、菜都有清香,各不相同,闻到了,即刻能分辨,若想形容,就觉得词穷。丝瓜也有清香,它那种气息带着一些泥土的味道。儿时喜欢爬槐树,摘那串串白色的花,闻着有一丝清香,好似风吹出来的很淡的清甜。芦蒿的清香,与那些都不同,不仅仅是香,还带着一丝爽快的感觉。如果把薄荷的凉爽感定作10级,那芦蒿透出的凉爽就是0.2级——这个凉爽劲儿,几乎不够察觉到,而是感到有那种趋势。天然的芦蒿生长于河湖岸边,只在清明前后才有,现在都是在大棚里种植的,一年里大部分时候都能吃到,虽说少了那一点“春水”的味道,终究还是可庆幸的事。
“清香”的感觉不仅仅来源于鼻子,“香”也是舌头上的味蕾给我们的味觉体验。芦蒿颜色鲜亮,爆炒之后,仍然能保持翠绿的颜色,口感脆嫩,“碧如玉针,嫩不须嚼”,这种视觉、嗅觉、触觉(口感)、味觉的感觉交互作用,才是美食的要义。
我们常说的滋味有酸、甜、苦、咸——辣不是味道,是一种皮肤刺激感受。以前老师教过一句口诀“甜尖,苦根,酸两侧,咸中间”,就是表明舌头的不同部位,对这些味道的敏感程度不一样。近些年才发现,味觉不只这四种感觉的组合,还有第五种味觉感受器——“鲜”的味觉。蔬菜里“鲜”的代表是菌类,芦蒿也有自身的鲜味,不如蘑菇的鲜这么抢戏,但只要配的合一点咸味,它的鲜香就立刻被勾出来了。
芦蒿清炒就可以,有它纯粹的味道,我更喜欢它与其他食材搭配的效果。南京不是芦蒿的唯一产地,但“芦蒿炒臭干”绝对只是金陵美食。这样的组合,好比撞色挎包,要的就是“冲突感”。头次来南京的朋友我会请他尝一尝,臭干的味道不是任何人都接受,可总要尝试一下才好,如果真的不适应,那就换成“芦蒿炒香干”。这款要亲民很多,而且两者的香味不同,也互不掩盖,香干入口软而不绵的感觉很配芦蒿微脆的口感。有的人为了好看,会放一点红椒丝,我以为不妥。颜色固然是亮了一点,可是红椒的味道会窜出来,不和谐,如果要添色,加些笋丝为好。
曹雪芹都问了“炒鸡还是炒肉”,芦蒿当然也能配荤的。我觉得炒肉丝或鸡丝味道平淡了一点,用腊肉、火腿、或香肠,是不错的选择。万万不要切成片直接就炒,圆片的香肠配上细瘦的芦蒿段,不仅样子尴尬,味道也不能融合。肉类切片后要改刀成与芦蒿段粗细、长短相当的细条,这样才能用一箸夹起几缕荤素同时放入口中。芦蒿出锅前可喷几滴白酒,混合出不一样的香气,有的香肠自带了酒香味,则免了这步。
我问家里爷俩最喜欢什么样的搭配?爸爸说喜欢咸肉炒的,儿子说喜欢培根炒的,果然是一家人的胃,我都喜欢,而且认为培根就是西式的咸肉。这两种炒制时,油要更少,只需一点油热锅就行,咸肉和培根都带着点白肉,会自己出油。用咸肉炒,加盐要少,最好不加,因为咸肉里已经有盐味了。咸肉和培根的区别在于那一点熏烤的烟味,培根经过熏制带了火气,比咸肉的味道更突出,用它时不加盐,而改用一点点的酱油,会有很特别的效果。
我们不善于描绘味道,更难回忆出气味的名字,但是在识别尘封很久的气味,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事情时,却会表现出令人称奇的能力——这是实验室的结论,更是真实的感受。
喜欢冰淇淋和橘子汽水混合的味道(那时可没有麦乐酷这种东西),其实是记得周末老爸带着我去五泉山公园玩,然后到冷饮店里“奢侈”的画面。先生觉得菜籽油味道重,可我却偏好它炸出的香气,小学的时候,家里过年,爸妈会带着我们一起做一些小点心,炸的蝴蝶酥就是这个味道。
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和芦蒿有关的记忆。是那时刚到江南让我新奇的缘故吗?也许就是味道特别,对我超乎了原有的经验,于是我像喜欢上新家乡一样喜欢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