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汪曾祺,我想先从他笔下的植物开始。
许多年前 , 一本 《人间草木》 吸引了我的眼球 。 那是在一个读书网站 ,在眼花缭乱的好书堆里 , 这个清新质朴的书名如一朵娴雅的野菊令我怦然心动,于是速速收藏。
可惜的是 , 我也只是收藏 ,过后居然再没有欣赏。
这样一晃又是很多年。
直到去年初春 , 那个草木萌动的时节 ,多年来对植物的兴趣一下子泛滥 。 对于周围许多不认识的植物 ,我开始了疯狂的探索之旅 。采集标本,网上查找,图书检阅,短短的几个月里 ,我认识了百十种植物 , 收藏了很多植物的资料 , 购买了几本植物方面的书籍 ,我仿佛从植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灵魂。
于是 ,我想起了《人间草木》; 于是,我开始细读汪曾祺 ; 于是 ,我发现了汪曾祺偏爱植物的秘密。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汪老一生的行踪的话 , 我觉得可以用“ 足踏八方 ,心依四地 (高邮、昆明、北京、张家口)”来概括。
无论走到哪里 , 他都不忘随手记一记那里的植物。其实并非随手,应是有意。他是那么挚爱那些精灵 , 我把我手头的几本汪文做了一个大概的统计 , 我发现了他作品中提到的植物,描写得比较仔细的足有二百种。
他以一颗温润的心来描绘每一种植物:他摹草木以写乡情 , 借草木以忆人事 ,假草木以记历史……草木在他笔下俨然亲友一般。
19岁之前 , 汪老在家乡高邮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 。 少年时期的家居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他在《花园》 《我的家》 《夏天》《冬天》等散文作品中记述了大量植物。
他说菖蒲有记忆的味道;他很讨厌带钩儿毛的臭芝麻,因为它们总在他捉虫的时候沾一身,很难除净;他别出心裁地用马齿苋的两个瓣子套“哑巴”知了的眼睛,然后让它们朝天乱飞一气;他替夏天盛开的“碰鼻子香”的栀子花打抱不平;他于冬日大雪之后爬上树去替姐姐们折腊梅花……
还有很多很多,报春花、巴根草、虎耳草、长红叶的紫苏、绣球花、含羞草、龙爪槐、具忧郁气质的香橼花、白兰花、淡竹叶、凤仙花……简直是一个花草树木组成的天堂!
在这些鲜活而美妙的植物天地里,汪老的童年充实而快乐,植物们带给他乐趣,带给他家庭生活的幸福,他用神妙的文字记录它们,他们互为知己,互相珍重,一生不变。
1939年,19岁的汪曾祺奔赴云南,开始了他为时七年的求学生涯。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紧张而充实,其时正值抗日战争最激烈的年代,他们一边学习,一边躲避日本人的空袭。
生活自然是清苦的,但精神是富裕的。云南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深深地感染了乐观的汪曾祺。《昆明的雨》《云南茶花》《翠湖心影》《昆明的花》等散文作品,生动地将云南的代表性的植物介绍给我们。
《昆明的雨》《菌小谱》中都详细地介绍了几种菌子:数量最多又最便宜的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格调高于牛肝菌,炒熟了也仍旧是浅绿色而略贵的,是青头菌;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干巴菌,深褐带绿,中吃不中看;鸡油菌,中看不中吃。
这些菌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不知给那些年轻的学子们带去多少甜香的安慰啊。难怪汪老在离开昆明几十年后仍旧对那段时光依依怀恋呢。
除过这些爽口的植物,昆明还有很多赏心悦目的花木令人欢喜,最有名的非茶花莫属,滇茶和浙茶平分秋色而花朵更大,张岱说滇茶“燔山熠谷”,昆明西山寺那株茶花一次开花三百多,不知该怎样的壮观!
《昆明的花》等几篇文章里还重点介绍了缅桂花,我印象很深。缅桂花名字中的“缅”,指的是缅甸,说这花大概从缅甸传来;“桂”,是说这花有桂花的香气。真的是很形象的命名法。另外,缅桂花花多,树大,叶茂,花繁,盛开时蔚为壮观,很令人神往。
《滇南草木状》里介绍了一种尤加利树,又名桉树,在云南也是到处都有。这种树树叶厚重,风吹作金石声,可提取汁液制桉叶糖;木理旋拧,适于做枕木。看来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树,只可惜它的用处渐渐被别物取代了,难道它们是前朝遗老吗?
此外,木香花、叶子花、马缨花、令箭、一品红、素心兰、樱花、菖兰、粉团花、翠湖垂柳和水浮莲,等等花木丰富着汪老的异乡生活,多年之后想起来,昆明,云南依然有家乡的味道。
离开云南之后,汪曾祺到了北京。此后几乎在北京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他在北京定居,在北京工作,在北京生活,几乎成了地道的京片子。
他在《淡淡秋光》《北京的秋花》《西山客话》《香港的高楼和北京的大树》等篇目里,浓墨重彩地描绘北京的花木,表达他对首都的热爱和关注。
他写菊花,突出菊花的多种颜色,不同品种,兼忆在老舍先生家赏菊的往事,花与人交相辉映,让人有淡淡的怀旧情绪。
他常常提到玉渊潭公园,他常去公园散步,自然遇到许多花木,以及与花木相关的人事。
他遇见一对捡枸杞的老年夫妇,从他们捡拾枸杞的行动中,感悟到生活的乐趣。
他遇见一个养蜂人,在五月槐花盛开的日子里,他看槐花,与养蜂人聊天,槐花香甜,养蜂人朴实,玉渊潭的槐花落了,养蜂人的蜂箱拉走了。
他遇见了一株见证了历史的柳树,“文化大革命”期间,将玉渊潭与钓鱼台隔开的一段铁蒺藜,有一圈深深地长进柳树里了。“四人帮”垮台了,铁蒺藜长进柳树里了。
他写一个爱养花养鱼的茶店老夫妇,因为爱花,竟然命丧红卫兵之手。于是他痛斥“文革”:“这他妈的文化大革命,这叫什么事!”
北京的生活并不一帆风顺,1957“反右”运动,汪曾祺受到牵连,于1958年“后补”右派,被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参加农业劳动。此后两三年,他在这一片土地上又体会到一番特别难忘的生活。
他与马铃薯打交道,画各种品类的马铃薯图谱,吃不同品种的马铃薯,吃成了马铃薯专家;他在果园劳动,种葡萄,给葡萄喷波尔多液;他去沽源,去坝上,在一望无际的坝上草原吃口蘑,认识阿格头子、灰背青、碱草等牧草,体验到了丰富多彩的北方生活。
“文化大革命”之后,汪曾祺的生活渐渐稳定,于是他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甚至踏出国门。
去天山,他特别关注南山塔松和天池榆树林,伊犁河边的芦苇、菖蒲和水蓼花,唐巴拉牧场的党参、贝母花,大戈壁的芨芨草、梭梭、红柳让人感到生命的苍凉与顽强。
去四川,他特别喜欢三苏祠里那株荔枝树和桂湖升庵祠边的桂花,看花忆人,心中别有感慨。去福建,漳州三角梅,水仙花,云霄的蜜柚让人沉醉。
去美国,也很注意其花草树与中国的不同,委婉地指出其艺花植树的缺陷,也不吝赞美之词,说美国的松树像美国的人一样健康。
…………
汪曾祺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在很多作品中都坦言“活着多好呀”,我想,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最明显的反映就是他对植物的喜爱。那是真正的喜爱,是发自肺腑的感情。虽然他说他不会养花弄草,但他会欣赏,他对植物的欣赏贯穿了自己一生。
我想,我们可以从汪老对待植物的态度中领悟到一点什么。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欣赏,正因为有了这些个多姿多彩的草木,世间才精彩。
一个人,不管在哪里,都会遇到一些草木;人间有人,也有草木,草木能活,人也能活。草木欣欣,人生熠熠。善待草木,圆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