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回老家的时候,我去拜访了村里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
去拜访这位老人有两个原因,一是想听她讲讲过去做接生娘的故事,因为我和妹妹的出生都是经她之手;二是感念老人以前来经常探望和陪同我奶奶,如今这位老人也是腿脚不便,没法再来探望,那我代表奶奶来探望她,也是理所应当。加上老人去年又经历了第四次失子之痛,心中必定是孤苦万分,这时候,能有个陪着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走到老人家附近,就远远地看到老人在自家门口佝偻着身子颤颤悠悠地走着,手上拿着一些蔬菜,径自往厨房走去,待我走到她家门口叫住她时,刚从厨房出来的她顺口 “嗯” 了一声,就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她在努力辨认来的人是谁。
当时正值酷暑,我看到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冒出了米粒大的汗珠,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双细小如缝的眼睛,颧骨很突出,一头灰白的齐耳短发上别着跟奶奶头上一样的掉了漆的黑夹子。
老人端详了半晌也没认出我是谁,于是我只好把我爸爸的名字跟奶奶搬出来,她随即才反应过来,让我进屋坐,还感叹自己越发老糊涂了。
我并不惊讶老人的反应,毕竟我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以前她时常会去我家看望奶奶,我偶尔能在奶奶房里碰到她,就会叫她一声,大多数时候只是听奶奶提到她。
老人住在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里。这也是村里最后一户人家,门前是一排密密的松树林,后边就是荒无人烟的小山坡。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所以老人见到我来非常惊喜。
我不忍心提老人这些年的遭遇,就先问了老人近期的身体状况。老人除了腿脚风湿疼痛,倒无其他大毛病,只是腿脚的疼痛让她不能再走远,家又在村尾,所以经常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知不觉又聊到奶奶,老人的那份欲诉之苦也慢慢不自觉地在我面前流露出来。
我无法想像老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无奈!她中年丧夫,之后一个人将四个儿子艰辛拉扯长大,可当儿子成人后,却又相继离他而去!这样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尽管还有媳妇和孙子孙女,但真正能够倾听她的人,恐怕也只有奶奶她们那辈人了。
“哪怕给我留下一个也好啊!”老人用近乎绝望的声音悲呛地说出这句话。
我从没见过那样悲痛欲绝的表情和绝望无助的声音,一时间我也哽咽地说不出话,把头别到一边,眼泪便无声滑落,但我很快又强忍着眼鼻的酸涩把眼泪收回,我怕我这一哭老人会更难受。
我安慰了她一阵就开始东拉西扯,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接生的话题上,我说,我想听她讲以前接生的故事。
随着话题的转移,老人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于是慢慢开始讲起过去的那些经历。
那还是在搞集体的年代,有镇卫生院的妇科医生下乡来培养接生人员,生产队里看到老人当时年纪轻轻失去了丈夫,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生活十分不易,但她平日里勤劳肯干、手脚麻利的特点却是人人皆知,于是生产队就选了她去做村里唯一的接生娘。
据她回忆,当时生产队选她的时候问了她几个问题,大概是: 是否觉得恶心吃不下饭, 见到血是否会害怕之类; 她当时就很镇定地说不会。于是村里的小学就变成了妇科教室,隔壁几个村选出的接生娘也过来一起上课,大队里管饭。老人也不记得学了多久,却只记得那时一天的伙食只要五毛钱!
学完之后,下乡的妇科医生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医用木箱,内有剪刀,胎心仪,手套,消毒药水,纱布,棉签等接生用品,还有一只洗脸盆。
据老人回忆,她第一次接生的时候,刚好是收棉花的时候,自己正捡着棉花,突然就有人跑上家里来叫接生,老人丢下棉花背着医药箱就飞奔过去,而真正到了接生现场,老人却能镇定自若地按着妇科医生教的一步步操作,第一次接生竟完成得非常顺利,那个被接生的小孩姓周,当时的接生费用是一块钱。
老人从不多收钱,只要管顿饭吃,给一点钱,无论多远多晚都会赶过去。也因为她的爱岗敬业,慢慢地在整个镇都有了一些名声。
随着物价的上涨,到了我出生的年代,接生费用大概涨到了十几块。老人已经不记得我当时的状况了,可妈妈却记得当年自己要生时,接生娘让她紧紧抓住她的手以缓解那份剧烈的疼痛和第一次生孩子的紧张感,由此可见老人那时是极其耐心的。
老人做了二十几年接生娘,跑过村里村外许多户人家许多里路,熬了数不清的夜。她见证了无数个小孩呱呱坠地的啼哭与生命的欢喜,也见到过令人悲伤难过的生命意外。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对生命有了比常人更深刻的理解。
当我问到老人是否有留下当年的医药箱时,老人不顾自己腿脚的疼痛,在堆满杂物的平房里找出了当年的医用木箱和洗手盆,还有不同时期用的两把脐带剪,那是她二十几年接生时光的最好见证。
我忍不住给这些珍贵的物品拍照留念,当我抬起头再看她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了悲痛,有的只是一个历经岁月沧桑的老人散发出来的生命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