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脑壳会搞,比捞那几个工分强多了
九点钟左右,队里的禾场上。
队里像满缸一样大的姑娘都去扯牛草,她们手脚麻利,一天下来,比一个女劳力挣的工分还多。
队里六头牛,双抢时节,百十亩田都要犁耙一遍。因此牛和人都要满负荷运转,所以得让牛吃饱了草。
那时节,时兴开荒造田造土。偌大个山包包往往只山顶顶上留了几棵树,像小孩子们剃的饭铲子头一样,偌大个头颅只留了顶上那一撮撮毛。革命抓起来了,生产却没有提上去。到处是土地的本色,绿色的东西很少。庄稼长得不好,连草也长得不好。什么烂草、狗尾巴草、三叶禾、嫩茅草等,东一根西一兜,像金子一样难寻。
满缸清早六点钟就出来了,跑遍了满山满岭,到九点钟了,筛子里还轻飘飘的,怕只有五斤重吧。他有点泄气了。人家妹崽们为什么能扯那么多呢?他悟不出其中的缘由。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用一把草包一大块土坷垃放筛子底下,又找来几根柴棒棒放在筛子中间,然后上面再盖些草。这样看来象点样了。
禾场上,保管员拿杆秤。省生叼着根喇叭筒蹲在一边。六头牛一字排开,等着分草呷。五个妹崽都有满满一筛篮,都一一秤过,都在二十斤以上。轮到满缸了,一秤才十斤。羞得他满脸绯红。他磨磨蹭蹭走到最边上的一头牛跟前,不得已把草倒出来。他正欲迅速清除土坷垃和柴棍子时,却被眼尖的省生看见了。
“呵!这么点年纪就学会耍狡(偷奸耍滑)了。你爷老子(爸)是四类分子,你也跟着学?!”省生说活非常刻薄,周围一片哄笑声。
“你骂我就行,做么个骂我爹!”满缸涨红了脸,成了好斗的公鸡。
“你爹不会使牛打耙,不会抛粮下种,还专门倒卖粮票布票,我说错了?要不是双抢忙,今晚就开你的斗争会!”省生队长当久了,呵斥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口齿也因此锻炼得利利索索。
“娘卖屄!”满缸猛然拿起筛子奋力砸向省生,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全场愕然。
省生气急败坏。
夜里,满仓知道他爹受的刺激多,火气重,喉咙粗,不适宜和省生去交涉。他只好代爹去省生那里捋胡子,赔不是。奇怪的是,炳银并没有大发雷霆。看样子,这鬼脑壳倒有点像他老子——火气大,却不大成器。他在心里这样子说。“明天我去捉几十只鸭崽,你喂养,也不要去出队里那工了。”炳银对满缸说。这回不那么凶。
从小到大,似乎还没有听见过爷老子(爸)这么柔声地说话。他有点感动。他似乎慢慢地感觉到了父亲的内心。他开始成长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满缸认真地料理那几十只鸭。他去屋前屋后的檐坑里刨蚯蚓;他去各家的茅厕里捞蛆虫;他去塘里捞浮萍。大一点了,就放去田里河里呷活食。没喂什么粮食,他的鸭长得格外好。
趁着热天,喂鸭的间隙,白天去田里捉泥鳅,去多罗河摸螃蟹。晚上去捉䗫蝈(蛤蟆)。泥鳅拿去卖了钱,螃蟹和䗫蝈(蛤蟆)改善了全家人的生活。
“这鬼脑壳会搞。比捞那几分工强多了。”炳银在心里赞叹,脸上却没现出任何表情来。
天渐渐凉了。满缸不能下河下田了,仅仅喂养那几十只鸭而已——闲着不去弄点什么划不来!他想。
再过一段时间。鸭子自己杀了几只,其余全部卖了。满缸失业了,脑子里却在盘算很多问题。
过完了年,满缸向炳银说:“我要去贵州烧瓦!”
“你撞鬼了!身子没有瓦桶子高,你会做瓦?”炳银吃惊不小,大声呵斥。
“队里烧瓦时,我看过他们做。趁他们不在时,我也偷着做了两回,不难。”满缸冷峻而平静。完全不是他这个年龄层次的人所应有的表情。
“你年纪太小,出远门我不放心。做瓦那活路很累,你受不了的。不准你去。”炳银声音柔下来,但态度很坚决。
元宵节过了。二十号吃中饭时却不见了满缸的踪影,到处都寻不见,最后在满仓的房间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写:“哥,我做瓦去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崽崽!”炳银骂。
“他还太小哩,要二月份才满十五岁进十六岁哩。”满缸娘抹眼泪。
“满缸脑壳活泛,出门不会有事。”满仓这话其实是安慰爹娘的。他何尝不担心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