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慈祥的老人,我八岁以前基本没什么记忆,十四岁以前搬家在外地,只有寒暑假才回去。
记忆中,爷爷的柜子上总是摆满了各种罐头和糕点,从小就有,但我应该没吃过。因为记忆里奶奶从未让我打开过,我是个脸小的孩子,他们不给,我是不会要的。
我小学的时候,爷爷已经耳朵不好使了,眼睛也不好。寒假里我们去了,他总是会先开始烧炕,东北的老房子,取暖靠烧火,虽说不知道我们能待多久,但是他总是要烧的暖暖的。夏天的时候,他要去小菜园里摘西瓜啊,香瓜啊,到了秋天就是k9小苹果了,酸酸甜甜的,至今那味道仍然留在心间。
我和弟弟喜欢在伯父家玩,因为有年纪相仿的哥哥姐姐。我们在的时候,爷爷总是会没什么事就来伯父家转一圈,不多待,几分钟,然后回去,一天可能来两三次吧,问问成绩,问问班级里的事。伯母说,因为我和弟弟在,他才来,平时他都能见到哥哥姐姐,所以不会刻意溜达过来。小时候不懂事,觉得伯母再说好听的让我开心吧,现在想想,她没必要说爷爷的好让我开心。
从十几岁开始,爷爷的柜子上的罐头就开始少了,因为叔叔婶婶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是随便吃的,但是用还是有那么逢年过节还是有几个会幸免,到了爷爷家,爷爷就会开启罐头,招呼我和弟弟吃,但从小的习惯不容易改,一般都是尝一口就给弟弟妹妹了,他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嘟囔着,他们吃过了,这个给你们留的。声音很小,怕被婶婶听见吧,我们说,不喜欢吃,你给弟弟妹妹吃吧。其实,现在想想,可能伤了老人的心。
我读高中了,弟弟初三。那时候我们在镇上小姨家里住。那年夏天很忙,弟弟一个人,也不愿意去爷爷家了。有一天上午十点多,爷爷颤颤巍巍走的到了小姨家,一路打听的,那些年他基本不出门,那时候他七十多岁了。到了小姨家,看着弟弟写了几分钟作业,摸摸他的头,轻声说,我回去了,好好学习吧。弟弟说小姨出去买菜了,留下吃饭吧。爷爷这一辈子儿女家里的饭一般都不吃,一听小姨要做饭,更是赶紧就走了。小姨说,她回来看,爷爷已经走出去几百米,看不清了。来回六公里的路,三伏天,他来来回回一上午,就为了看一眼他的孙子。小时候不容易感动,现在想想真是很对不起他老人家。
因为他很少表达自己的爱,也因为我们从小忽视他的关注,那些年从未觉得他有多爱我们。他的花眼,他总是说,谁去县城帮他买一个二百度的,可是包括我和弟弟,他六个孙子孙女在县城读过书,没有人帮他买,或许那时候也是太穷了。他又是一个爱看书写字的人,那些年他得多难过。他的书法非常漂亮,是旧社会私塾先生的爱徒,他曾经念叨有没有人要学,也只有一个表哥学了皮毛而已,跟他老人家相比甚远。让他欣慰的是,他十一亲孙子外孙子,有六个人读大学,那些年,我们是他的骄傲。
我高中时去探望他,他问我的爸爸是不是还那么爱吃零食,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爸爸爱吃零食,或许是因为供我们读书太穷了,根本没有余钱吃零食吧,从那时候开始,无论我生活费有多拮据,我回家都会给爸爸买点小吃。他对儿孙的爱,总是埋在心里,每年年底买日历,他都要把所有他下一代的孩子们的生日都折起来。从儿女到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甚至去世几十年的大姑的生日,他都要折起来,然后有空的时候拿一只软笔把名字甚至时辰都要写上,现在想想,那是我看见过的最有仪式感的日历了吧。很可惜,那些属于爷爷的所有遗物,包括那只用了几十年的软笔,都被婶婶在爷爷去世不到一个星期之内扔的一干二净。
大学毕业了,爷爷病倒了,在自己家的屋里,摔倒在那锃亮的地砖上。我曾以为别人家的地砖都那么亮,那么滑,多年以后,我自己装修,我怕母亲摔跤,问有没有防滑的地砖。推销员估计以为我是外星来的,她说,防滑地砖很多年就有了。爷爷一年之内摔了两次,每次卧床一个多月。屋子里爷爷怕自己摔倒,铺上纸壳,他就光着脚。他的炕,只有爸爸送去的海绵垫,炕沿竟然是地砖砌的,没人为他烧炕。各位姑姑大爷都颇有微词,可是没人言语。爷爷一直到摔倒之前都是生活自理的,真的没麻烦过婶婶什么,她常年爱出门串门,住娘家,那些鸡鸭鹅狗猫,都是爷爷照顾的。爷爷去世后,他们家喘气的就剩四口人了,还念念叨叨的说爷爷劳累了他们。
炕上躺着的爷爷,只剩下皮包骨了,但精神依然很好,他很想站起来,不想让大家担心,耽误家里的活照顾他,那时候大家轮流照顾他。后来我去外地上班了,很久没有回家。2010年的秋末冬初,下了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冻雨,路上就像镜子一样,电线商都裹了一层冰外衣,那天,我早上起来就很压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回家,可是天气不允许。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很久才接电话,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问怎么了,她支支吾吾的说,爷爷去世了。我脱口而出,‘我爷爷是婶婶害死的,下了毒,我梦到了。’说完我号啕大哭。妈妈躲开别人,她说,‘你瞎说什么,五六个儿女没有人说啥,你做个梦瞎说啥!’我挂掉电话,很真切,我真的梦到了,早上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听妈妈说完,我终于想死夜里的梦。我婶婶带来的儿子还有几个月结婚,他们嫌弃爷爷了。那个孩子。那两次摔倒,半夜才回去人,爷爷在冰凉的地上挣扎了三四个小时,本来就是有蹊跷的,没有人说什么,包括他疼爱的大儿子,二女儿,而我,一个孙女,谁会理会我。
我没有回去送葬,我觉得,如果我打电话那天,哪怕他是重病,我都会回去,可是,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看那些虚伪的嘴脸。
七八年后,叔叔跟婶婶起诉离婚了,婶婶不肯离。叔叔脱口而出,‘我爹是她毒死的’。一片哗然,然而没人理会,据说法官也不说话,然后随即婶婶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别人都说我叔叔疯了,为了离婚他说瞎话。包括他们跟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可我,真真切切的觉得,我叔叔是知道了什么,良心上过不去了。他给人家的孩子结婚送彩礼,盖房子,人到中年,他何苦强行离婚呢,还不是内心的那份对爷爷的愧疚?
爷爷去世十年了,很少梦到他,只要是梦到,就在嘱咐我要做的事,都是有利于我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到这么多,写到这里,泪也落了下来。愿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幸福!
202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