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茉丁
01
铃声响了，太阳落了……每到这个点，最为敏感的蒲公英总是第一时间兴奋起来。
这里是坐落在高铁旁边的一所学校，英伦风，高大上。而这片南北向的操场，是整个校园最青春阳光的地方。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慢慢爬到钟楼塔尖的时候，清脆的钟声就会将一波又一波的学生唤到操场上，他们跑步，他们投篮，他们伸胳膊动腿，他们踢球给草皮挠痒痒，欢腾雀跃。
当太阳缓缓下落，坠到对面那条九里河的时候，钟楼就会荡出昏昏沉沉的钟声，城堡里的教室便会打开大门，教师们发出不同年级的魔令，用来召回学生。而孩子们呼哧着，奔跑着，掉了鞋，忘了衣服，甚至摔了跟头满头大汗，匆匆忙忙的从操场撤离，跟随着魔令，涌入不同的教室。
不到三分钟，这里归于平静，而另一个叶子的世界，开始沸腾。
在叶子的世界里，有南场和北场之分，南场是桂叶，梧桐叶的区域，而北场被银杏和红枫统治。他们的生活域界十分清晰，学校里的养护者将他们分别从a到z划分，根据不同的习性需求供养。每年12月30日的篝火盛会，是两场叶子最为神圣的日子，既欢愉又悲伤，那个称之为中场的地方，将是叶的终点也是起点。
但是，绝大部分树叶都熬不到那个时候。在初秋，有的叶子就已经从树枝干上挣脱下来期待这场盛会了，经不住风吹雨打，腐烂而逝。
而有的叶子，则非常聪慧，不急不缓，耐着性子用一整个秋天来打扮自己，脱了青绿，换了黄红，任凭瑟瑟秋风，寒霜冰冻，卯着一股子信念，挺到这一天。
也许是为了会一会那个对面的老友，也许是想见一见风差嘴里的外面的世界，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能最后出现在中场盛会里的都是狠角色。
当然，也有胆小怕事的叶子，妆也化了，衣也换了，能量也蓄满了，到了关键时刻，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死死拽着枝干不肯下落。其实，她们不知道，无论你去还是不去，叶子一年的人生就都会在这场盛会之后嘎然而止，不是枯在树上，就是烂在地里。
02
“刚刚，你们看到那个圆圆脸的短发女孩了么？”不知哪一片枫叶跺了跺脚，吓得整个枝头上的其他枫叶大叫：“别晃，别晃，还没到时间。”
那是北场编号为z枫家族中的一片小枫叶，出生晚，体态小，一眼瞧上去就觉得营养不良，大家都换了红装了，就他还是一身灰不溜秋的土黄。所以大家都宠他“大力”，希望唤着唤着真长成大力士了。
z枫家族都很内向，因为生活在角落，所以都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只有树梢上的大力，是个好奇宝宝，一醒过来便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永远看不完听不够周围的世界。
他问的女孩是从一年又一年的叶子前辈那里知晓的，据说两年前，有个忧郁的女孩，在某个午后，一个人独自漫步到他们z枫树下，默默抽泣了一整个下午，离开的时候，随手摘下一片枫叶，夹在手里那本黛蓝色封面的书里。
那是他们家族里的一片叫卿的枫叶，是当年长得最好最美的一片。很多暗恋着卿的枫叶为此忧伤了大半年，本来都幻想着自己是能陪卿去赴最后的盛会最荣幸的那个。
他们中间就有片叫俊的枫叶，在卿被摘走的那个晚上，央求着风差把他吹落，一路嗅着女孩留下的气息追了好久，但终究没有见到女孩，最终倒在一场瑟瑟秋雨里。当时z枫家族里长在最高处的枫叶，见证了俊的真情和勇敢，凄凉又悲愤。
两年过去了，z枫家族的叶子也换了两波了，卿和女孩都成了故事，没有谁会再想着去追寻，除了大力。
“今年，那个女孩应该是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了吧。”大力推算着日子自言自语。
确实，三年一轮回，过了明年春天，女孩就要毕业了，那个时候的z枫家族又是一树新叶了。
大力想在他有限的时间里，能找到那个女孩，告诉她带给枫叶家族的伤害和家族里俊前辈的勇敢和愤怒。
“过了明天，这里会有一场跨年晚会，所有的学生和教师都会来这里点燃篝火，载歌载舞以此辞旧迎新，那个时候我就有希望找到那个女孩，然后替代俊前辈带着卿奔向篝火，为我们树叶的一生画上完美的句号……”大力暗暗筹划着自己的计划，他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风差呼啸而过，枫叶们惊出一身鸡皮疙瘩，用力裹紧了身体，生怕在这个时候被带走，以至于因为错过盛会遗憾终身。此时，倒挂枝头的大力却沉浸在自己的期待里毫无知觉。
风差是懂大力的，因为他不止一次的被大力追问：比如学生什么时候休息？女孩现在的班级？经常出来的路线？谁谁吵架了？谁谁又和好了？等等等等。谁让他是风呢，谁的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大力，怎样？就今天落么？今天孩子们掉落的东西太多，夜里八点我必须把那些东西送到钟楼，明儿清晨她们会去钟楼认领回去，这样，我等会可以捎你一程。”
“对，就今天，白天听踢球的男生在议论，最近三天都没有雨，虽说有霜冻，但是最后的好时机，我想我能一切顺利。”
“你真的考虑好了么？一落叶，就没有回头路了。”
“落叶是我们最后的使命，风差，我的能量应该够我支撑到后天的盛会吧。不要犹豫，把我带走吧，这一刻等很久了，我想尽快找到那个女孩……”
风差从大兜里抽出一张粉色纸飞机，塞在大力怀里：“抓紧了，它会把你带到女孩身边。”
话音一落，风差鼓起腮，张开臂，飞起旋子把大力吹进了通向钟楼的风道。大力紧拽着纸飞机，随着白天学生们丢落在操场上的一沓试卷，两段眼镜，一只黑色皮鞋，两只条纹臭袜子，三件校服，伴着沙土，枯叶，碎壳，还有缺胳膊断腿的蒲公英一起飞向钟楼。
03
“哈哈，你的破皮鞋找到了。”
“这是我的校服，这里有我的名字。”
“小胖，你昨天摔坏的眼镜也送来了，玻璃镜片儿都裂缝了，不能戴了，这是你的第四副眼镜了，又要被你姆妈骂了……”
第二天清晨，大力被嘈杂的声音闹醒，感觉头有些胀痛，大概是昨夜风太大了，他下意识的转了转脖子，嘎嘎作响，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失物招领台旁走过，谁也没注意到他。
大力抬头看了看那个叫小胖的男生正无奈的拨拉着他那摔成两半的灰色眼镜。此时的小胖完全不是昨天场上英勇奋战的模样了，朝幸灾乐祸的小伙伴白了一眼，就急匆匆的往教室走去。
“我的纸飞机呢？”大力突然想起了风差塞给他的纸飞机，赶紧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还好，纸飞机就在离他不远处的角落里，吹散了，被一只臭袜子压着。
就在他匍匐过去的时候，一只白皙细嫩的小手把他拎了起来：“小淇，快来看呀，这片枫叶好美啊，他的颜色很不一样，有特色。”
那个正整理着散乱试卷的小淇回过头来，朝大力瞄了一眼：“差不多吧，莱儿，快点儿吧，早课老师应该到教室了，迟到要被罚站的。”
“好的，那我把这枫叶带走，我觉得特别。夹在英文字典里当书签，学你。”莱儿小心翼翼的举着大力朝小淇走去，生怕被自己不小心磕了丢了。
“随你啦。”小淇快速收拾好试卷，迎着莱儿准备离开。突然发现那只粉红的纸飞机，手指一夹，插在那叠试卷里了。
大力的脖子被捏得生疼，一路被莱儿从左手换到右手幸福的颠簸着。一边小口小口的朝大力吹气，一阵阵香气袭来，惹得大力一个劲儿的打喷嚏。
莱儿一定是个性格活泼的女生，脚下的步子飞快着，却还时不时朝着不远处同样赶路的同学炫耀手里的宝贝。
旁边的小淇则是安静多了，从钟楼到教室，瞧着傻傻的莱儿微笑，也看仔细了莱儿手里的枫叶：“那色彩，确实挺不一样的。”
“跟你两年前摘得比如何？”莱儿侧着头问。
“当然是我的更有味道。”这会儿的小淇笑出了声。
“切……”莱儿撅着嘴，拖长了音调，故意小跑两步，转悠到小淇面前做了个鬼脸，一阵风似得飘进了高三3班教室。
她们觉察不到大力听到对话时的激动，小淇就是那个女孩。
04
是的，小淇就是大力心心念念要寻得女孩。今年高三了，再过一个春天，就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那年，还是新生的小淇，带着好奇和不安进了这所奇奇怪怪的中学。她认为奇怪，是因为家长们挤破脑袋挖空心思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进来。可是小淇却并不特别想读这个学校，其中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晓。
所以，当她最后不得不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进来的时候，情绪是低落的，极其叛逆的。
当时，小淇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因为只有书中的文字才有资格成为她的朋友。每天，自带忧郁的小淇成了其他同学零碎时间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成为话题里的话题，所以被孤立是顺理成章的。
这样的孤立，正中下怀，小淇懒得跟同学产生任何关系，她希望自己被忽略，被遗忘。
然而，事与愿违。
那是开学第二个月的一个午后，大雨前的天闷热的心慌。高一年级的活动课并没有因为乌云密布而冷清半分。满场都是活动的影子，此起彼伏的呐喊助威声伴随着嘹亮的哨音让孤身漫步的小淇无处可藏。
原来的枫树下已然不能看书了，小淇把据点定在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虽说是学生活动禁地，但是在楼梯口看书却有了保障。既能落个安静，又能随时注意场上的情况，若是下雨了，被发现了，或者钟声响了，第一时间就能穿过矮树林，走捷径飞奔去教室。
也不知小淇就那么一个人蜷缩在楼梯台阶看了多久的书，两条腿一会伸一会缩用来缓解麻木感。
“给让个路呗！”
小淇的脚正因为保持一个姿势，酥麻的难受。被突如其来的哪个谁轻踹了两脚，刺痛的龇牙咧嘴：“哎呀呀，痛……痛……别碰我……别碰我……”
那个从地下车库转角弯走上来的男生，被小淇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大概凑得太近，小淇微微抬头就看见了男生茂密的睫毛，睫毛下惊恐的眼神让小淇觉得好笑，心底的不满去了八分。
“想过去干嘛踢人啊？不知道我脚麻啊？你一大步跨过去不就得了，白长了高个头。”
“哈哈，当然不知道，你一个女生杵在这里，要是我冒冒然跨过去，你还不得打我啊。”男生笑了出来。
小淇也跟着抿嘴一笑，合上书，收起腿，起身正视着眼前这个起码有一米八三个的男生，浓眉大眼，没有痘痘干干净净的脸瞧着很是舒服（她是最不待见长痘痘的男生），手里拿着本灰色气质封面的书，隐约可见是《瓦尔登湖》，想必也是躲到这里看书来的，于是拍拍灰尘，尽显大将风范：“算是帅哥，不跟你计较了。”
突然，钟楼上传出“铛铛”的钟声。两人互瞄了一眼，掠过一丝相同的紧张，各自抱起书，飞奔回去。小淇在奔到高一楼拐角的时候，瞥到了那个男生飞进了高三楼。
05
很快，小淇忘记了那次午后偶遇。高一课程也开始繁重起来，每天像陀螺一样的宿舍，教室，食堂三点轮流转，最最快乐的莫过于活动时间里偷偷翻几页闲书了。
在第一轮大规模测试后的活动时间，小淇拽着书直接奔向地下车库楼梯，对她来说，这种快乐分秒必争。
哎呀，她的地盘被人占领了，而那个侵略者，远远望去，就是上次那个男生，高三男生。
懊恼里夹着点儿甜蜜，这种奇怪的感觉劈头盖脸向小淇袭来，她咬咬牙，摇摇头加快了步伐。
“这是我的地盘，请你到你的楼下看去。”小淇顾不上形象，呼哧呼哧的喘气，但听得出是特意压低了嗓音的吼，有着一种宣示着主权的优越感。
“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真是白读了圣贤书。”男生头也不抬幽幽的吐了一句，就继续他的阅读了。
这种态度惹毛了小淇，甩起小腿朝男生屈伸着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脚。
“行行行，让你。”男生一骨碌爬起来，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语气，跳了几级台阶，转没了影儿。
很快，小淇无限满足的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情绪随着海浪上上下下的波动，余华的《活着》润湿了她的眼。
“喂，走啦！”不知何时，男生又在踢她的脚。
也许还没从情景里走出来，小淇忧郁的望了一眼，便缩回了脚，跟一个小时前的刺毛嚣张判若两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博伦。”
“莫淇”
06
再碰头，应该是那年圣诞前夕了，临近年的尾声，正值学校年度艺术节，排练的排练，比赛的比赛，朗诵，心理剧，舞蹈，唱歌，小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大家越发忙碌了。
小淇是不屑于参与这样的活动的，在别人忙碌的时候，她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看她的书，不同的是每次看书的时候会有点期待那个照了两次面的叫王博伦的男生也会蹲在楼梯转角处，做着跟她一样的事情。
然而，并没有。
直到艺术节汇演的那个下午，她看见他匆匆忙忙的来回奔波在体育场馆里，一袭白色长衫，一把银灰色配剑，一副古时翩翩书生的打扮，让小淇产生错觉，恍如进了书，随了愿。
原来，他是要在汇演代表高三年级穿越千年表演书生。看完整个剧情，小淇突然佩服起王博伦来了，把他一厢情愿的划到自己的朋友行列中来，带着点霸气。
07
过了圣诞节，元旦，就是新年，经过一个月不到的寒假的蛰伏。开学后的第一天，已是早春三月了，当小淇再踏入这所学校，已经不再有新生那种既毛躁又拘谨的感觉了。
与上个学期相比，多了几分笃定和从容，该学习时学习，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偶尔去她的秘密据点看一会书，放空自己。
乍暖还寒的春风，仍然刺脸，空气里弥漫着嫩绿和新黄的淡雅味道，眠了一个冬天的草皮和枫树都复活了，虽然透着点儿慵懒和疲惫。
小淇如往常一样，安静的来，安静的回，一路上思量着即将到来的假期摸底考试。虽说她徘徊在班级的中上游，但老师说假期是弯道超越，同学们都利用假期紧赶慢赶着，而她只是多看了几本书，多追了几部电影而已，指不定考试里会出现相当多的黑马，而她定会被他们狠狠的甩在身后。对于成绩，排名，再无所谓，也不能掉出自己的底线啊，那太糗了，小淇不甘。
“想什么呢？”王博伦在他的身后闪出来，着实吓着小淇了。
“我们要摸底考试了，数学心里没底。”小淇停下脚步，缓过神来，才给了回答。
“要不，今天就别看书了，我来帮你捋一捋。”
“你高三了，还有空出来闲逛啊？”小淇心里是乐意的，但是不想浪费学长的时间。
“高三更需要放松。”学长笑道，从厚重的书本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A4纸，指令小淇坐在东侧台阶上，他自己跪蹲在下面的一层，开讲起来。
08
以后的阅读时间，改成了辅导时间。小淇感叹学长的聪慧，在那个圆咕隆咚的脑袋瓜里，到底有多深的沟沟坎坎哪？
每一次提升和进步，小淇都会收获一个软软的“毛栗子”，那是他们之间相互肯定的方式，不知是谁先开始的。
也许是对于这种温暖感觉的向往，促使小淇在学业上有了质的变化，好学上进的叫旁人咋舌。学长提供的学习方法，纠错策略让她稳稳的扎根在前三。
天气越来越热，枫树叶青绿蓬勃。晴朗的时候，他们的据点转移到了枫树下的草坪上，这个季节，宁愿沾一屁股绿，也不愿意窝在楼梯口了。
小淇并不知道，也不去打听王博伦的学习情况，但她相信学长肯定是个学霸。
有一天，王博伦告诉小淇，他不能来辅导她了，再过半月，他要全力冲刺高考了。在这期间，他需要有安静的空间做最后的复习，他的梦想在遥远的北京，据说那里有一座香山，一到秋天，满山遍野都是红枫，为了那片疯了的红海，他要全力以赴。
那刻的豪情壮志感染了小淇，不知为什么，从那刻起，她也希望自己能考到北京，也能目睹那抹红。
高考的日子如期而至，王博伦也如愿以偿，参加完高三毕业典礼后，小淇在体育馆门口遇到了他。说是遇其实是等，学长弯着食指和中指在小淇头顶敲出了个软糯的毛栗子，表达了他的期望和祝福，就结伴着同学离开了。
那天下午，小淇的情绪莫名低落，好像自己的一个宝贝被别人夺去一样的心塞。她独自挪步到那棵枫树下，发现自己居然落了一路的泪。
“得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有香山偶遇。”迷茫过后的清醒，让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如同枝头的枫叶一般傲人。当她把目光注视到枫叶上时，随手轻轻掐下那片卿，告诉自己：“莫淇，你的梦在这里！”
09
小淇的故事，同学不知，但在书界无人不知，尤其是那本《活着》，每每新到一本成员，都要八卦传送。当大力被同桌莱儿压在小淇的英文字典里，自然也就清晰了。
那一刻，大力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被眼前这个女孩的故事感动，原先那些愤恨和不满早已烟消云散，但是他还是希望能找到两年前的那片卿，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都要带她去赴叶子的盛会，因为那里也有属于她的等待。
可是，卿到底被安放在哪里？书，还是杂志？抑或是女生都有的收纳盒里？大力想尽快挣脱书的束缚，因为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能量快耗尽了，等不到盛会，他也会干枯无力，成为标本，身体里的经脉会在光照下一览无余。
想到这里，不由源头的沮丧撑满了他的全身。必须得有法子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风差来了。用他有力的大手翻开课桌上的书本，寻找着大力。教室里学生和老师大呼小叫，关窗的关窗，捡书的捡书，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吓得乱作一团。
“风差，我在这里。”大力已经被吹到了黑板墙面上的粉笔盒里了。
“天哪，我的枫叶。”当风差发现大力的同时，莱儿也发现了他。
风差再使一股劲，顺势把粉笔盒带着大力一起吹出了教室，跌落在楼下的鹅卵石小径上。
大力钻出盒子，在风差的掩护下，躲进了旁边的乱石堆，透过石头缝隙，他看到莱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捡起粉笔盒，四处翻找她的宝贝枫叶，直到最后在失落中离开。
在石堆旁，大力把女孩和枫叶的故事告诉了风差，相信明天他的家族都会知晓，也都会如他一样放下怨恨，理解女孩。而他自己还是要继续回到女孩那里，找到卿，带她回家。
10
“大力，女孩出来了。”风差叫醒迷糊的大力，他看到课堂结束后，结伴回宿舍的小淇和莱儿。莱儿还在为大力的丢失而忧伤，而小淇则是一路安慰着。
风差领着大力，一把推搡就进了垂在小淇背后的硕大的校服帽子里，因为大力的颜色跟校服的颜色太过接近，以至于没人发觉。
就在一阵风的当口，小淇和莱儿迅速拐进了宿舍楼。就这样，穿过长廊，爬上三楼，大力看到了女孩子的寝室，芬芳是第一个冒出来形容的词语。
小淇脱下外套，挂在床头柱子上，洗漱一番就爬上了床。大力的视角正好可以清晰的看到小淇。他看见，小淇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挺薄，黛蓝色封面，看到了是《飞鸟集》，翻开书，一片风干了的枫叶滑落出来。
“卿！”大力差点喊出了声。
那确实就是卿，这个时候的卿只是一具躯壳，身体完全没了水份，颜色也深了一个度，大概稍稍用力就会被颠碎。
小淇用纤纤细指捏起枫叶，透过隔了一层纱幔的灯光可以看清卿的所有经脉。因为脆弱，所以看得出小淇是那么小心的举起来，又那么小心的放进去。
“今天，没有丢弃。”大力听到小淇对着卿嘟囔了一句，就合上书本，关好灯，躺下了。
等整个宿舍楼一片寂静，大力借着月光，沿着枕头边沿摸到了夹着卿的《飞鸟集》，用自己的尖角挠书的胳肢窝，《飞鸟集》一个喷嚏，打出了卿的半个身体。大力奋力一拽，卿就出来了。
《飞鸟集》被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就被大力一巴掌堵住了嘴：“嘘！安静，我是来带这片枫叶回家的。”
“为什么？”
大力简短的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到底是有内涵的书，赞扬大力的家族荣誉感。
“但是，明天早晨，小淇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枫叶问好，枫叶是她的精神支柱，虽然卿不知道小姑娘的故事，但是我都清楚。你带走了她，小淇会急疯的，指不定会影响她的学习，她的身体，她的梦……”
不等《飞鸟集》说完，大力就有了决定：“那么，明天一早，等小淇跟卿道了安离开后，我再带卿离开，赶在盛会结束之前，我就回来，替代卿。这样，小淇就不会发现了。”
“主意不错，但是盛会结束，这一年你们枫叶家族的生命都会截止，也就是说你已干枯而死，又怎么回来？”
“所以，我要在盛会结束之前想办法回到这里，一定要死在你的怀里。”
《飞鸟集》摇摇头，又点点头。重新把卿揽进怀里，默默得合上了眼。
于是，大力又原路返回，躲到了床尾的床板夹缝里，养精蓄锐盘算着明天的大逃亡。也许是这一整天的奔波，对于日渐衰竭的他来说太累了，不一会儿，也在小淇均匀细糯的呼吸声里睡着了。
11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夜晚的跨年篝火晚会一定很精彩，祈祷梦想成真，加油！”
大力早早醒来，他在床板缝隙里看到小淇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虔诚，瞧着瞧着越发的喜欢起这个努力的女孩了。
在叽叽喳喳的嬉笑中，女孩们三三俩俩的离开宿舍，奔教室早读去了。
大力越过女孩子家的精致小物件儿，又一次来到了《飞鸟集》跟前，卿已经被安放在书边，那样安然的神态似乎对自己的现状并没有什么不满，很享受的样子。大力犹豫了一会儿，借了一根书绳，将卿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时间把卿磨得那么轻盈，大力都感受不到她的份量，却明明白白感受到了沉淀在卿内心的笃定和美好。虽然，卿只是没有生机的标本。
大力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妥当，是否能真正代表着家族的期许，是否是眼前的卿的愿望。
“还不快走，舍管阿姨马上来查卫生，她可以把你带出这栋楼。”《飞鸟集》看着发呆的大力，提醒道：“赶在十点之前必须回到这里，不然小淇会发现，祝你顺利。”
“一定会的。”大力回过神来，背起卿奋力跳下了床沿。
此时，长廊里传来了舍管阿姨拖沓的脚步声，当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落在鞋凳上的大力擦着舍管手里的扫帚掉进了垃圾桶里，挨着碎乱的纸屑、头发、糖果纸、还有散发着腐烂味道的瓜皮果壳做了下来。
等舍管阿姨把每一楼层的宿舍查完，已到了中午。今天的太阳很暖，但是对大力来说却是灾难，身体里残留的水份已所剩无几，体力明显下降。
最后，舍管把垃圾倒到了食堂楼背后的垃圾场里，那里的恶臭不是一般的浓，大力不得不捂住鼻子，尽量翻过那些腥腻的鱼头残骸，跌进旁边荆棘的玫瑰丛里。
玫瑰枝干上的刺划得大力龇牙咧嘴，但是当他看到不远处度着方步过来的白猫，那种才分别一天一夜却好像已有一个世纪的亲切感膨胀开来，让他完全忘了身体的疼痛。
一只白猫和一条黑狗是这个校园的常客，不，也可以说是这个校园的主人。他们每天在操场周围撒欢，没有压力，他们只属于自己。从大力出生起，就一直羡慕他们的自由，大概连学生都羡慕。
“喵，喵。”大力呼喊着他的朋友。
“大力，你怎么在这里？”白猫惊讶的问道。
“一言难尽，你能带我去操场么？风差不在，我没有更多的力气走过去。”
“可以。”白猫用前爪挑出大力，把他粘在自己的毛茸茸的背上。
猫的速度是惊人的，可就是因为左拐右转的太快，大力被摔了下来也没有察觉。当猫到达操场的时候，才感觉背上已没了大力的影，再原路折返回去，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12
挂在腊梅树脚叉上的大力，被淡淡的香气吹醒。想起来了，白猫急速转弯那一刻，失去重心被甩出去的身体，幸亏风差及时赶到，拖了一把抓住腊梅树叉，不然他肯定和卿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个粉碎。
对的，这个时刻，各年级的学生和老师都在为夜里的跨年狂欢做着准备。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秘密绝招，一路遮遮掩掩生怕被提前爆了光，那种匆忙里也互相较着一股劲。
大力摸了摸背上的卿，还好无恙。如果不仔细，很难看出是两片叶子的重叠。大力的颜色也没有了昨天的光泽，身体的筋脉隐约可见。
看着憔悴的大力，风差也忍不住唏嘘，耐心等着大力缓过神来：“我带你们回家，枫叶家族的成员都做好了准备了。”
想起马上就要到来的盛会，大力深吸了口气，撑起身体，朝风差使了个肯定的眼色。
风差拉着大力，大力紧抱着风干了的卿，摇摇晃晃北场老家飞去。
一路飘摇，大力睁大了眼，突然想要好好看一眼熟悉的地方，映入眼帘的那些银杏，上个月还是金黄一片，傲娇无比，如今的萧条惨不忍睹，他们的生命总是比枫叶结束的要早，银杏的今天就是枫叶的明天，大力暗暗的想。
再过去便是枫叶林了，昨天的枝头还很饱满，大力看到的现在却也是所剩无几，正如风差说的那样，勇敢的枫叶家族大部分都已下落，按照划分有序的聚集在一起，年长一些的在下面做塔基，年少一些的爬上塔尖，就等着最后风差把他们送到盛会的中场。
看到这样雄伟的场景，大力感动极了。这明明是不顾一切赶一场生离死别的盛会，每一片枫叶都有着与他一样的使命感，都希望自己能在短暂的自由里幸福的死去。
“看，大力，大力回来了！带着两年前的卿。”塔尖的枫叶欢呼起来，紧接着整个叶塔都骚动了起来。
大力和卿落在了Z枫家族的塔尖上，大家已经从昨天的风差那里得到了消息，大家没有向大力询问太多的细节，而是不约而同腾出了空地，让他休息。
13
太阳沉了，钟楼响了，天也很快就黑了……
场地上乌压压一片，学生在中场周围排成了花，教师像花蕊一样星星点点散在中心。校长一声令下，篝火燃起，噼里啪啦，星火四渐，火光下的手舞足蹈点亮了周围的眼睛。
听到指令的风差，开始了他的工作，推起一堆堆的枫叶，打着转儿往中场赶。而枫叶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蜂拥而上，去赴一场死的盛会。
大力拉着卿，伴着众亲，盘旋，盘旋。到了篝火上空，一批接着一批跳入火焰里，前赴后继没有丝毫的犹豫。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枫叶最后的欢呼。
快到中场时，大力松开拉着卿的手，旁边的姐妹簇拥着卿，深情的跳入火海，那忘情的优雅姿势永远定格在大力眼里，脑里，心里。
“红叶疯了！”出神的大力，被风差拽了出来，倒在了群魔乱舞中一个安静的女孩身边。
那个叫小淇的女孩，脸上露着笑，眼里噙着泪，安静的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幕，也许这么几千号人中，唯有她感受到了枫叶的悲壮吧。
大力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她的外套帽子，他知道，再过半小时，盛会结束，他也将永远停留在这里。他知道，宿舍里的《飞鸟集》会把他从这里拉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从此他就成了卿，天衣无缝。
不一样的方式，同样的结局。
突然，觉得特别的幸福。
一切都在大力的计划中，小淇带着他回了宿舍。
在洗漱的时候，《飞鸟集》把他抱了出来，暖在自己怀里。
小淇举起大力凝视的时候，大力好像有了一丝回应。
“你的颜色，好像又淡了一些。过了今天，就是明年了。”
“感谢有你，我的今年没有浪费。”
“明年再见，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