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两位亲近的同道聚在书法工作室,切磋笔墨之事,谈至兴头上,我不由地拿出珍藏近二十六年、轻易不肯示人的三幅墨宝。刚一打开,两人便眼晴放光,连连称好,以致要求置于地面,仔细观赏玩味。
这是怎样的书作,出自何人,竟让两位阅字无数、浸淫墨池数十年的老友为之惊叹,为之沉迷?
说来话长。那是1995年秋冬交替的一个傍晚,刚从六七十里开外的学校赶回村里家中的我,想到很长时间的一个愿望,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急急出门到巷子中间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盒“公主”牌香烟和一包点心后,径直向巷西头的一位称作“西巷爷”的老人家中走去。
这是我唯有的一次走进他的家中,院子好像不深,离大门不几步就是他和西巷奶住的窑洞,里面还算宽阔,陈设简单,收拾得利利落落。我简单说明了来意:“麻烦爷给我在学校的’老师房’写几幅字。”西巷爷和我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始在刚进窑门左手的一角——他日常习书学习的桌案——铺纸、倒墨、挥亳了。西巷奶则热情地招呼我坐到靠近炕沿边的锅灶旁的一个板凳上,拉一些暖心暖肺的家常话。
没过多长时间,西巷爷便已写好,我凑近一看,不光是字好得羡煞人,文词也写进我的心坎里了:两个窄长横幅分别是“人学贵有恒”“有志者事竟成”;一个整张横幅字是题名为“跟人比什么”的打油诗,内容为“为人不怕衣服破,就怕肚里没有货。别看秀才穿的烂,肚里有货金不换。穿戴不好人不笑,缺少知识没人要。学到知识长才华,能办大事为国家。” 落款中“以应任党军补壁”“任党军雅嘱”“的话,不仅恰切,还流露出西巷爷对作为晚辈的我的平等相待、文人礼遇。顿时,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连连向西巷爷表达赞美和谢意时,他已从桌案上顺手取出一张报纸,说道,这上面有咱村刘建民(在本村小学任过教,写得一手好欧体,其时已在县计生委工作)写的一篇文章,你看看吧。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写某乡党委书记事迹的,篇幅很长,因为里面设置了好几个小标题,又富有文采,所以不仅读得轻松有味,还深受感染和教育。当时,我不由得又生出对村中这位耀眼中年才俊的羡慕和向往来。
也许,就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即被植下了做一个既可以教好学、又能够舞文弄墨更好为社会服务的教师的种子。
返回学校后,我当即把它们张贴于自己房间的墙面:整张的置于中间,另外两张窄长的分设左右。这样,不仅充实装饰了空洞单调的墙体,呈现出一种庄重对称的书作之美,还令人强烈地感受到因墨光四射而生发的文气、雅气、学问之气、襟怀抱负之气……
整整两年,它们与我朝夕谛视,互致情意,颇有“两看相不厌,只有敬亭山”之感。遗憾的是,之后我要去别处任教,不得不从墙上小心翼翼地揭下它们时,产生了难以避免的撕角和轻微破碎现象。痛惜它们的“不幸”,从此,我便予以封存,深深埋在心底。
不久之后的1998年教师节,没有经过多少正规毛笔字习练的我,便被校长“没有龙就属蛇啦”的说辞推举为宣传板报中大篇文字的书写者。没想到这一勉为其难的成果,竟然获得了大家的认可。自此,但凡学校有点显示门面的书写活,便大都交给我去做。2007年阳春三月的一天,当我端坐在家中的写字台前,异常郑重地铺毡调墨、拿笔临帖并暗暗下定走上书家攀登之路宏愿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想到过这其中的缘起有西巷爷赠送我的三幅墨宝的感召;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后每觉难以坚持之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他在为我写好三幅墨宝后,不经意间闯进我眼球的三只因经年勤奋挥笔而在执笔部位形成深深凹槽或曰“卡坑”的手指。这种令人震撼的手指形态分明在直观形象地兆示着:什么叫下功夫,什幺叫立宏愿,什幺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如今,我已在真正攀登书艺的道路上艰难而快乐地行进了十四年,愈来愈觉得:书法是一种终生的修行,只要生命不息,就要挥笔不止。
大概六七年前,我在一次书法创作时,突然想到要参考一下西巷爷为我写的三幅墨迹。于是,依照记忆开始搜寻,翻遍可能的地方无果后,竟一夜无眠;第二天起来还是愁肠百结,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直到妻子帮我找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我就把它们珍藏于书法室,以便不时观摩学习之需。
2019年11月17日,又一次拿出西巷爷的字欣赏时,我百感交集,随即为之拍照,并配了一段心情文字,发到朋友圈:令我敬仰的村中老前辈虽早已作故,但他当年为我写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早找寻出来,睹字思人,依然是满满的感怀!几十年的多次辗转迁徙、搬动挪窝,虽然字幅已有多处损污,但总算比较好地留存下来,真是幸甚至哉!特此留言,缅怀致意!
许许多多的朋友看后,纷纷点赞留言:字好内容也好; 非常值得学习;还珍藏着,太难得了……就连西巷爷的亲孙女也坦言自己家里连一幅老人家的字都没有啦,真是珍贵的纪念!
这次和两位老友分享这三幅墨宝真迹,是封存后的第一次公开面世。听到他们长久默然凝视之后,因为来不及选用最到位的语言来评述的“就是好,就是好”“你看,这笔是这样写下去的”“这个字人家这样写啊”“落款的字好飞动”之类的话,我更感觉到它们摄人心魄的震撼力。
这几天里,一有时间,我就把它们拿出来品赏,越发觉得其字个个笔力千钧、铁骨铮铮,即使落款和打油诗所采用的小行书也是字字风骨凛然、虎虎生威。而整体看来又不乏超然俊逸、清朗萧散之气度。细观其大字中自然流露的牵带、飞白甚至分叉、毛齿等现象,更觉真诚满怀、真挚动人。看其内容,虽非原创,却是经典,揭示了学人必须要处理好的三种关系:学习和恒心、立志和成事、与别人比吃喝穿戴还是求知报国。真是立意深远、价值永恒啊!
联想到西巷爷毕生对书法艺术的执著追求、对物质生活的淡泊以待以及满腔热情地挥起手中巨笔,在乡村的一面面墙上、一张张纸上写满对国家和乡亲的深厚情意,最终成就乡间一大书家的不凡事迹,我便觉得他赠予我的文词实际上就是他一生的写照。当他在悄无声息地思虑为我所书内容时,一定是也想借此传达出对我的期望。正是带着这样浓烈的情思,凭借一生的书法修炼,他运起笔来才能酣畅淋漓、如有神助,只一会儿时间便出色地完成了我的请托。
面对这些依然生机勃发、情味飞扬、感人肺腑的墨迹,我的眼前幻化出西巷爷的影像来:挺直的腰板、瘦高的身躯、庄重的面容、或站或蹲在高架上书写墙壁……
村里的小辈人对他可能已没有耳闻了,同辈人知晓他名号的人也可能没有几个,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之事。此刻,我不禁想对所有人宣告这个曾经令我们村人为之自豪的大书家的大名:他就是我们村医苗苗的爷爷——任秉哲,又叫任彧亭(可能是笔名)。这是两个有着很好意蕴的名字:秉哲即秉有卓越智慧的人,彧亭即富有文采、趣味高雅、谈吐文雅、巍然卓立之人。而他——我的西巷爷,完全无愧于这两个名号。
西巷爷赠予我的这三幅墨宝已经非常削薄了,每拿出来一次就会损害一次,常常令我既觉痛惜,又感无奈——我总不能不再反复去玩味吧!最近听人说,装裱时如果不装轴、不装框的话,就会既利保存,又方便随时鉴赏学习,我高兴极了,打算赶快去做。
自己数年间也应约写过颇多字幅,无不饱蘸情感、倾注心智、力求完美,是否会得到所据之人的善待,无法而知。但我想,倘若有幸得遇如我珍视西巷爷三幅墨宝一般的人,当是一种无比的荣幸和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