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关门。捶打心脏的脚步声。食材在塑料袋垂坠着。咣——一串褪色的钥匙被砸在客厅的柜子上。这一切,都来自听觉。已经无比熟悉了,只是又太久没有听到。完全不需要打开房门去确认这一切的发生。
李练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这一次回来,他带了一捆现金,可能是为了显得多,才特意换成现金的。六万。这是李练离家以后赚来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这样说可能有夸张的嫌疑,其实这六万整,是他东拼西凑借来的,他确确实实赚了一笔钱,但离六万还差三千七百多。于是他跟身边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借了钱,凑个整数。只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真正的铁哥们儿,他是绝不会开口借钱的。
他是下午回来的,一回来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一切都没变,也没有摸得见的灰尘。屋子里压抑着一股浓重的荒芜的气味,难以用现有的任何词汇形容。父亲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而入,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回来一样。
哐!应该是菜板被放到桌上的声响,
父亲开始做饭了。
咔!应该是煤气灶被打开了。
李练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走出房门跟父亲共进晚餐的时机,
不能太早!太早,势必要想尽一切谈资,与父亲进行一场遮遮掩掩的寒暄。
也不能太晚,太晚就会错过这场晚餐,父亲是不会叫他上桌吃饭的。
这显然在此前长久的生活里变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默契。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父子之间的沟通全是由她完成的。母亲是父子之间的润滑剂,细碎而糟糕的情绪统统被母亲收纳,过滤,然后挑拣出最温柔最真心的部分透露给父亲或儿子。
可是,母亲不在了。乳腺癌。不,那只是一个引子。其实父亲另有家庭,一个瞒了家人十九年的家庭。父亲在外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儿。日常生活之中,父亲的角色永远都在,只是逢年过节,就会自动消失,母亲早有揣测,却不愿打破表面的幸福。现在来看,父亲在时间上并没有亏欠李练。毕竟,另一对母女只分得了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节日而已。
在查出乳腺癌之后,母亲终于爆发了,但每次的吵架内容都不涉及出轨,这是当时的李练所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就连李练都能察觉的蹊跷,母亲作为枕边人又怎么可能浑然不觉呢。每一次争吵都像是一场诡异的闹剧,母亲越愤怒,越无理,父亲越冷静,越沉默。像是一夜的烟火表演,先是爆炸,轰隆隆地响,然后漫天的火光,最后熄灭在父亲的沉默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反复复的日子,把他们三个人都耗得精疲力尽。似乎离开家成为了最后的求生的选择。不同的是,母亲选择了自杀。而李练选择了离开。母亲死后,李练把母亲的骨灰摆在了家里,尽管他知道父亲已经花了六万块买好了墓地。这个选择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领悟后的决定。
李练在母亲确认死亡的三天里都没有合过眼,终于在出殡的那天昏了过去。据亲戚说,只是短暂地休克,连一分钟都没有,但在李练的记忆里,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全是儿时的记忆。
父亲带着母亲和他一块儿逛商场,那时,李练六岁了,父亲为李练挑选入学要用的书包,母亲在四楼看中了一条棕色的披肩。就在父母准备在付款处会合的时候,李练走丢了。他上上下下地来回跑,迷失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电梯口。父母赶忙去总台拜托工作人员播放寻人广播。
李练走了,走出了商场,找到了父亲的摩托车,然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爬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尝试躺在车座上,然后故作悠闲地等待父母的发现。他可不希望父母因为弄丢了他而愧疚不已,宁愿这次的迷路全都来自他的任性与鬼机灵。
“小练”是母亲的声音,被找到了。李练幸福地想着。
突然,母亲的脸迅猛地衰老了起来。
母亲说,别怪他,他始终都是爱我们的。他不是故意要弄丢我们的。
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
李练醒来,他明白母亲为什么始终不肯点破父亲出轨的事实了。
她后来的每一次无理取闹,都是为了逼父亲自己开口,自己承认自己的不忠。
她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因为在她心里早有预谋,
她会原谅的,那是她致爱的男人,那是她至死也不愿放弃的家。
李练把母亲的骨灰摆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当晚就离开了,离开了这座城市。他知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母亲的骨灰,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带其他的女人回来。
咔——是关火的声音,晚餐做好了,李练推开房门。父亲已经在摆放碗筷了。
“喝酒吗?”父亲说。
“好。”李练说。
父亲并没有惺惺作态地在母亲的位置上添一副碗筷,这让李练好受多了。
父子二人假装母亲只是加班没有回来。
“爸,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爱做恶梦,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刚刚参观这个新家,连床都还没来得及买,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待在这里,妈妈还不同意,说要装修好了再选个好日子才能搬过来,不然不吉利,可你为了哄我高兴,硬是说服了妈妈,最后我们一家人就打了地铺睡,晚上我做噩梦叫出声,是你把我叫醒,给我连续讲了好几个关于孙悟空的故事才哄我睡着。”
“你虽然爱做噩梦,但你打小就不怎么尿床,算是很省心了。”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噩梦吗?”
“你从来没说过。”
“我梦见自己骑着一辆很高很高的自行车,比成人款式还要高好多倍,轮子简直大得像摩天轮,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总之我只能不停的向前骑,我不敢刹车,我掂不到地,遇到车流,我只能摇晃着拐弯,我知道我迟早得掉下来,会摔得粉身碎骨,一掉下来,梦就醒了。我就会哭,会哭得吵醒你们。我不想打扰你们的美梦,所以我只能在梦里竭尽全力地保持平衡,那种焦灼让我过早地明白了人的无能。”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从小就是,你本该有个快乐的童年的。”
“不,我觉得我想得都是对的,那个梦,并不只是我的感受,也是母亲的感受。我想,在她的梦里,她比我更加焦灼,更加憎恨自己的无能,她后来的愤怒也来自这种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她生怕自己把握不住生活的龙头,摔得粉身碎骨,惊醒一直生活在幸福家庭的美梦里的我。可,是梦就会醒,一切没有意义的挣扎都只是悲剧的缓冲。”
“对不起。”
“我不是责怪,也没有多么地恨你,只是一种粘稠的埋怨,好像无论多久都无法稀释。”
“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我还想再喝一点儿,你还加酒吗?”
“恩,加一点儿。”
李练起身,毕恭毕敬地给父亲满上了酒,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半杯。
“在家,不用那么多规矩,放松就好。”
“习惯了,放松反而不习惯了。”
“你还是怪我,确实是我不对,我不祈求原谅,只希望你能幸福。”
“爸,你知道吗?在你面前,我长期处于一种不自觉地献媚之中,而且常常因为献媚得逞而沾沾自喜,可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献媚呢?连我自己都不是那么清楚,可能献媚只是一种类似于自我保护的训练,好像只要博得你的一笑,这个家就能长久的维持下去,好像一切都不会改变。”
“你总喜欢这么自我分析,一个太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是很难理解别人的。”
“那些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的人,更弄不清别人,不能理解别人的人,永远都只会做一些自私的事情。”
“哈哈哈。”
李练怀疑自己的耳朵,父亲的脸上确实绽开了笑容,可声音是否真的那么响亮,他不敢确认。
“你终于长大了,开始反对我的话了,我很高兴,发自内心地高兴。”
“你后悔吗?”
“后悔有用吗?”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的。”
“我无法评价,总有一天,你也会老,会老到把你一生的回忆都反复咀嚼,你会把你回忆时所描述的内容当做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那时你的记忆变得鲜活如昨日,仿佛正在眼前上演,而真实已然不再重要了。”
“过去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在回忆里逗留的,而是用来校准现在与未来的。”
“你已经大了,用不着为我开脱什么,也不用开解我,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我的错误,弄乱了你的一生。你还有大把的将来等你去展开,去填写,去构建,去巩固,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再保护你了。但愿那些记忆不会再重复地伤害你就好。”
“爸,你醉了。别喝了。”
“再喝一口,今儿我挺高兴的,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李练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学着父亲的样子呷了一口酒。
父亲喝完了,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李练的空碗里。
光顾着喝酒了,李练一口都还没吃。而父亲已经准备下桌了。
李练苦笑,除了起身给父亲加酒,和父亲短暂的笑容之外,所有的对话都没有发生,没有人肯开口说第一句话,但整顿晚餐里却充斥着父子之间内心的表白。对话是在内心完成的,两个人的内心。李练十分确定,那些内容真的出现过,只是在思考与试图倾诉的刹那,消失在了那一米宽的饭桌上。
六万块,留下了。
李练准备第二天就走,并不打算跟父亲打声招呼。
翌日,父亲早早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李练一出房门,父亲就说“我送你吧。”
李练没接话,父亲拿起昨天回来时砸在柜子上的那串钥匙陪李练一块出了门。
城市早就禁摩了,那辆让父母找到李练的坐标被时代的变迁而销毁。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黑得毫无人情味可言的轿车。
看上面的积灰的程度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出去了。
就在要分别的时候,李练脱口而出 “她们现在好吗?”
“恩,挺好的吧,他们一家人挺好的。”
“他们一家人?”
“恩,很多年没联络了,听说嫁了个不错的男人。”
李练没问,究竟是那个女人嫁了个不错的男人,
还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嫁了个不错的男人。
有些故事就留给时间去删改吧。李练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