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的婚礼


清晨的薄雾散开了,从窗口向外看去,晨曦的光芒影影绰绰照耀着这个灰色的城市,时光隧道里尘埃般细微的一天已经拉开序幕。嘉伟抽出一张纸巾拿在手里,隔着纸巾,他用手指摁开厕所的灯,把纸巾扔在马桶里,开始站着小便,小便完以后,他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先洗左手,涂上小半瓶洗手液——手背,手心,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再来一遍——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手心,手背。洗手液被搓得发干了,他又沾上小半瓶,开始洗右手——手背,手心,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再来一遍——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手心,手背。现在再重新洗一遍左手…再重新洗一遍右手…好了,现在开始冲洗手臂,左臂一下,右臂一下,左臂一下,右臂一下,大约重复三十次以后,他觉得洗得差不多了,于是打算把水龙头关上。可是手已经洗干净了,水龙头确是没洗过的,如果用手去关龙头,手就又变脏了。他犹豫地站在那里不动,自来水哗哗地流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我和嘉伟结婚八年,我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亲爱的,你应该雇个秘书,专门帮你开关水龙头。像嘉伟洗手这样的好戏,我一天能看上五六十次,另外还有洗澡,洗脚,开门关门,开电脑关电脑,每个动作他都会重复好几十次,就像在平板电脑上看电影时,你反复地按倒退键,每次都倒退十五秒,看着演员一直重复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频率时快时慢,有时候很有喜剧效果,有时候很有诗意。

嘉伟出门时,把拖鞋很小心地放在门边,冷冷地嘱咐我说:“你走路不要踩到我的拖鞋,你的脚那么脏。”“怎么会呢,我连碰都不会碰到它的。”我笑着捋了捋长发,温柔地把门关上,过了大约两分钟,我把他的拖鞋踢到厕所里,先踩上几脚,然后蹲下身子,把自己的小便淋在上面。琥珀色的尿液把拖鞋浸透了,我似乎感到我的左半边脸在戏谑地发笑,右半边脸却不住地往下流眼泪,眼泪和地上蔓延开去的尿液混在一起,琥珀色变淡了。

夏天的燥热有着凶悍的力量,尿液不一会儿就干透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拖鞋放回门边,一边心里想着等会儿是不是要稍微打扮一下,今天中午要参加高中班长的婚礼,会见到很多二十年前的同班同学。那是多么青葱的年纪,当年许多一起在课桌前奋战的好友已许久未见,我们的班长是个迷你美人,一米五五的个子,长长的栗色卷发垂在肩上,她喜欢穿卡地亚红的绑带细高跟鞋和拖到脚踝的长裙子,眼睛窄长,睫毛翘得跟蚊子脚一样忽闪。她的家境比较尴尬,是那种直到二十五岁家里都没有淋浴设施的现实状况。为此她读了几百本书,把文学史上数算得出的作品都读遍了,之后她的顾盼生姿就真的成就了那份古书上的“气自华”,在为一个世代经商的高富帅怀上一对双生子后,终于迎来了今天的好日子。

我把睡衣扔在床头柜上,换上一条墨绿色的丝质长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的长发长裙,但神韵间却少了饱满与狂放的热力,二十年,到底从我身体里抽离了什么。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二天,我躺在秦峰的臂弯里,我问他,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们的迷你美人,你一米八五,她一米五五,你是物理课代表,她是班长,多么般配,多么最萌升高差~秦峰把嘴唇抵在我的耳垂上,“少废话…等我这次做志愿者回来,你跟我回家里吃饭,我妈一直想见你,明年春天我们全家去扫祖墓,你跟我们一起去,夏天我姨伯六十大寿,你也跟我们一起去…”那一天,我也穿着一条同样墨绿色的丝绒裙子,这是秦峰最喜欢的颜色,他说只有对自己的美丽无比确信的女人,才敢穿绿色。

秦峰和他的双胞胎弟弟秦杨跟着赈灾抢险志愿队一起去了汶川地震现场,我问他你到底为什么非去不可?他说,必须当一次兵,打一次仗,体内的雄性质体才会被丰满地支涨开,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直到现在我仍记得他曾牵着我的手说,我们去北京看一次升旗仪式吧,不过你不许笑话我,因为每当看到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我会流眼泪。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婴儿般洁净的光芒,这样的赤子之心,我第一次感到了仰慕,我愿俯身在这个男人面前,屈膝长跪。

两个月后,跟着志愿队回来的,只有秦杨一个人。他递给我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和一支墨水钢笔,那是秦峰的随身物,“留个纪念吧,我哥要我叫你一声嫂子。”以前给秦峰写信,落款的地方我只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不行,你要写——“妻”,我说你少做梦,那天听到秦杨叫我嫂子的时候,我以为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云好像压得很低,几乎抵穿我的心脏,我把笔记本和钢笔紧紧抱在怀里,四面没有可以攀附倚靠的墙,我只能蹲下身子,墨绿色的上衣花边被揉成一团,我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所有的衣服,竟全部是墨绿色的。

出租车在马路上开得很不顺当,高架上堵得厉害,雾霾很重,车窗外一片灰白。对面车道上出了事故,好像是一辆货车拦腰撞上一辆出租车,也不知是哪一方的责任,救护车的蓝色顶灯旋转个不停,出租车里的人被拉出来抬到担架上,白布已经盖过了头顶,长长的黑发稀落落垂下来,一只香槟色的高跟鞋半露在白布外,还有一点点隐约能看到的绿盈盈的衣裳。我默默把头靠在窗玻璃上,车慢慢驶离,喧嚣声时远时近,恍惚中,我好像又看到秦峰的那本蓝色笔记本一页一页翻开,他记笔记有一个习惯,只写本子右半边的空白页,等右半边的页面全写满了,他把本子整个倒转过来,翻开的时候,原本的左半边空白页又都在右边了,然后他再把那半边也逐一填满。所以当我翻开他的笔记本时,就像在看一个万花筒,缭乱的,各种圆珠笔的颜色,每一页正反相抵,仿佛是他正奋力地,从一端跨向另一端,越过生死边界,朝我奔走而来。好几年以前,听迷你美人说,秦峰的父母后来拿到区里颁发的一个什么奖章,再后来,他们全家都搬去了远郊,再后来,也渐渐失去了秦杨的消息。班里很多同学都为秦峰感到不值,曾经一起玩的那一伙朋友在班级的网络社区里写下各种惋惜和伤怀,和他一起踢足球的蔡蔡、用香奈儿钱包的小富婆英英、理科尖子小继青、逃课打游戏又爱写诗的丁岚、默默崇拜着他的胖女孩云儿……毕业后再未相见的他们的脸孔一张张从我眼前掠过,我的故人们,我的故人们…

我好像昏昏欲睡了很久,下车时提着手包就走,差一点忘记付车费。婚礼大厅炫目的金色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迷你美人以皇室高贵的姿态站在那里向我伸开双臂,白色的头纱上缀着点点碎钻,她的睫毛还是长得翘到了半重天,眼角多了几条不易察觉的细小皱纹,我走上前去拥抱她,像拥抱一个即将远嫁的亲人,我感觉到了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双生子,皇上要宠幸你一辈子了。”我们同时坏笑起来。

小富婆英英已经是三个男孩的妈妈了,她剪了短发,说话还是那么傲娇,理科尖子小继青拿了两个Ph.D, 他说他等着有一天母校请他回去做报告,把他的照片挂在走廊的墙上,爱写诗的丁岚辞职赋闲很久了,他说他送的红包里不是人民币,是一首长长的歌赋,一首他写到声泪俱下的歌赋…婚礼乐队开始演奏莫扎特的曲目,我游走在熟识与陌生的人群中间,仿佛完成了一次二十年的时光穿越,目光所及,人影与光影连成一片,我感到晕眩,不远处几个服务生在调制背景灯光,我正想上前去询问洗手间怎么走,一个高大的背影横穿过来。我愣在那里,等着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秦峰…?!!

“你怎么这么晚才到,我等了你很久。”他挽住我的腰,把我紧紧拉向他。

“别和我开玩笑,秦杨,你这些年…还好吗?”我知道他是秦杨,二十年前他和他哥哥就长得很相像,我为我刚才一瞬间的癫狂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小傻瓜,”他抚摸着我的长裙腰带,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只有对自己的美丽无比确信的女人,才敢穿绿色。”

婚礼乐队开始弹奏巴赫的曲目。

“可是…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年是秦杨来告诉我的,你的笔记本和钢笔还在我的床头柜里…”

“他们只是一直没找到我,就像…就像我一直没找到你…”他把我抱得更紧了,鼻尖几乎触到了我额前的发丝。我抬起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用手指抚摸他的眉毛,抚摸他高挺的鼻梁上小小的黑痣,他的双眼皮,他黑了很多的皮肤,他胡子拉渣的下巴,一遍又一遍,我努力不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我牢牢抓住他的手指,生怕再次和他失散在人群中。

“你还记得,信的落款,应该写什么吗?”他在我耳边轻轻地问,他的双手握住我的臂膀,把它们环抱在他的腰际。我羞涩地笑了起来,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我没有戒指…是不是不能向你求婚?”他柔软的嘴唇再一次抵在我的耳垂上,像轻柔温热的棉絮。

我蓦地想起嘉伟,这个和我共度了八年婚姻生活的男人,这个患有中重度洁癖和强迫症的可怜可恨的男人,这个在婚礼上许下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病痛都将与我相守一生的老实男人,他的名字,像一个影子,连一个清晰的面目都看不到,就这样,一晃而过。

“没关系…我有戒指,我向你求婚…” 我想起手袋拉链上有一个漂亮的拉环,可以拿下来套在他的无名指上,我露出顽皮的笑意,腾出一只手在手袋上摸索。

咦?拉环呢?拉链上的拉环怎么不见了?我打开手袋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是掉在地上了吗?我低下头去,只看到长裙的绿色裙摆和我脚上香槟色的高跟鞋…很奇怪,我这双鞋子…今天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是这里的客人穿了和我同款的鞋子吗…?是街上的路人穿了吗…?等一下…我好像想起来了…在我来赴宴的路上…对面车道上的那起交通事故…担架上,露在白布外的那只香槟金的高跟鞋…还有…还有白布下隐约可见的绿色衣服…还有…还有垂落下来的黑色长发…

原来,担架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我。此刻,我终于知晓了一切,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事,今天遇到的所有的人。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戒指找不到了…不过…我允许你用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吻来代替它…”我踮起脚尖,搂住秦峰的脖子。他笑了,轻轻低下头去,深长的,绵柔的,像一个温和的拓荒者,我迎合着他越来越纵深的探索,我打开自己,任由他一层层将我穿透,让我嵌套在他的身形当中,从此,以后,永远不再彼此失散。

乐队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了,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红毯上,迷你美人怀揣着她腹中的双生子,挽着老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她的爱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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