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跪下来,给我们全班同学磕头道歉!”
他指的是我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老师,人称“邵铁匠”。
一年前的深夜,我躺在床上对着小弟和李先生说出这句话,眼泪便流了下来。
01
我的家在鄂西北,秦岭山脉的延伸处,群山环绕,山清水秀,花木葱茏是它,可交通不便,信息不畅,落后偏僻还是它。
我从小便在那里,出生、长大、念小学。三年级开学前夕,好像是父母劳作了一天后的傍晚,母亲坐在椅子上,突然说:“听说是邵某某要带你们,他打人很厉害,可是被叫做‘邵铁匠’呢。”
我知道母亲口中的“邵铁匠”。我们住在河边,他住在半山腰,是个跟父亲年岁差不多的男人。他不算正正经经的老师,只是因为那个年月我们那个地方差老师,他被请回去当老师的。对于他对付学生的威名,我并非没有耳闻。在学校,隔着几个教室,我们上课时经常都能听到他的吼声。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当时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于未来两年恐怖生活的恐惧和担忧。只记得,小小的我,仰起头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笑呵呵的,但并不像玩笑。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可能也无法想到未来两年我的生活有多么难以承受,毕竟村上小学的老师,一年级的冯老师、二年级的杜老师,他们都偶有打人,早上迟到了罚站用竹根打手心,课上瞌睡了用三角尺敲一下脑袋,课文没背下来罚站墙角,这样的惩罚程度是我可以接受的。
我不知道这个“邵铁匠”是否和他们一样。
02
“邵铁匠”真是人如其名。如果你问我,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他把他的每个学生都当成了“铁”,需要用力地、不停地敲打才可以百炼成钢。
邵铁匠有多厉害呢?我只说一件事情。我在村上上完四年级后,五年级转去了乡上的小学。我记得五年级开学之后很长时间了,我的后脑勺只要一沾到床铺就会疼,要知道,中间可是隔了整整一个暑假。你说,有多厉害呢?
他教了我两年,三年级、四年级。因为山里教育资源奇缺,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自然老师、思想品德老师、体育老师、音乐老师。所以,那两年,我每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跟他在一起,当然也是在恐惧中度过。
但是,那两年的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他打我打得那样厉害,我却一次都想不起来。
我能想起来的,是有一次邵铁匠打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同学。要说这个事情,可能要先说一下邵铁匠的一个习惯。他每次讲完一节课,就会让我们接着做课后的习题,做完一题拿上去给他看一题,做对了还好,做错了他会揪着耳朵大声骂猪脑子什么的,骂够了就会让人去改,如果第二次再错或者长时间没有拿上去给他看,他就会变身“铁匠”。
同学姓朱,是个女生,就暂且叫她阿朱吧。阿朱是因为一道数学题不会做,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道题目我刚刚做出来,刚把自己的解题过程拿给邵铁匠看过,他点头说对,我拿起作业本转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的时候,他起身跟着我后面就过来了,我在前面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心里咚咚直跳。
我在座位上还没坐定,他的棍子已经落在了阿朱的后背上。他一鞭子一鞭子打向阿朱,我坐在后面头都不敢抬,心里怕得要命,看着作业本上的解题过程,恨不得我能跟阿朱心意相通,她能马上解出这道题。
也不知道他打了阿朱多久,又打了多少鞭子,我微微抬眼快速地偷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阿朱的右边肩膀上已经被打出血了,当时是夏天,她穿着一件衬衣,刺目的血色浸透了那件衬衣。时至今日,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衬衣的颜色和料子,淡青色的颜色,不是很细腻的料子,跟那个年代大多廉价的衣服一样。
03
再说一件事情。
有一次,是上自然课还是思想品德课,我记不太清了。当时,是在讲题目,选择题,A和B两个答案很容易就被排除掉了,就剩C和D了。40多个同学,一部分人认为是C,一部分认为是D,他问了几遍,到底是C还是D,我们也不敢确定,教室里C和D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一下子就发起火来了。
他将手中的书一摔,从教室的角落里拿起扫把就开始打我们,从第一排的右边第一个同学开始,他拿着那个扫把就开始敲每一个同学的脑袋,间或着各种“猪”一样的辱骂,直到最后一个同学。
那个扫把是用竹子做的,竹身为把,竹枝扎在竹身的一端,用来扫地除蛛网。我记得,他打完我们以后,直径好几厘米的竹子碎成了一条一条的,跟竹篾一样。
可能会有人好奇,为什么邵铁匠会用竹子打我们?因为教室里大概30根竹根全部被他打断了,对,都是打我们打断的。
那个竹根就是竹子的根,学校里的老师都是用这个作为教鞭的。学校里的一个王姓教师让他的学生每人带一根竹根到学校来,学生在差不多的高压下每个人都很听话地带了一根来。只是,很不巧,没过两个月,我们占用了那间教室,那些竹根便全部成了我们班的财产。
刚搬进去的时候,我看见有男同学抱出了那些竹根,粗的细的挤在一起,不夸张地说,有一小捆。我不知道那些竹根到底有多少,如果按班上48个人算,那就有40多根,如果是24个人算,那就有20多根,我记不清了,也记不清自己班上有多少同学,反正我们搬到那个教室没多久,那些竹根全部被打断了。
04
为什么没有跟父母说呢?
也不是没有同学给父母说过,我知道的就有我的同桌阿李同学。她成绩很好,在班上一直占据着前两三名的样子,但也经常挨打。
她跟她母亲说过了,她母亲让她拿一些那个时候我们那儿很少见的香蕉给老师,拿了,她照样被打。后来,她母亲去找了当地乡上的教育部门,邵铁匠在班上指名道姓地发了一通脾气后,再也没有管过我的同桌了。
我没有跟父母说过,大概是因为觉得即使跟父母说了,父母也会觉得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学习不努力。
写到这里,我隐隐约约地想起来,母亲当时笑呵呵地说过一句话,他带倒是好哦,学习知道用功了。
那两年,我身上常年带着伤。洗澡的时候,我稍一扭头,就能看到自己背上的竹根印,一节一节地,横七竖八,触目惊心。母亲常常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房间拿东西,我每次只要看到她进来,就马上把背列过去,不想让她看到。
父亲、母亲,不是不知道“邵铁匠”的威名,那两年,他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
05
邵铁匠当然也有好的时候,但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前面说了,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所有课程的老师,包括音乐课。但是那个时候的音乐课大家都懂,只是课表上的几个字而已。
印象中,他给我们上过一次音乐课,教的是《蜗牛与黄鹂鸟》。他唱一句,我们跟一句,“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熟悉的旋律尚在耳旁,他脸上少有的微笑也还记得,低沉的嗓音也还能模模糊糊地闪现,但课堂上仅有的好的记忆也就这样了。
后来,邵铁匠突然变了——不再发脾气,不再打人。每天丧着脸到教室,有时什么话都不说,有时阴沉着脸安排一下课程就自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干嘛。
隔了没几天,我就从同学那儿听说他生病了,说是因为常年大动肝火,引起了一些毛病,医生现在要他少生气,多修养。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很麻木的。没有觉得他可怜,也没有幸灾乐祸,那种感觉可能比面对一个陌生人还不如吧。
06
那是四年级已经快结束时的事情。五年级的时候,因为村里教育资源不足,我们全班同学都转到了乡上的小学念书,开始住宿生活。
五年级、六年级,还有初一那一年,我过了三年没有邵铁匠的生活,也没有去听闻有关他的任何信息,也许是我自动屏蔽掉了吧。但是,那个时候,我在全新的环境里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更加沉默、自卑、内向、孤僻了。
初二,好巧不巧,邵铁匠竟然在那一年调进了乡上的初中。教初一的思想政治课,他带的一(3)班正好在我所在的二(3)班的教室下面,当初小学三年级、四年级的同学也都在这个中学。
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一个表哥说,他现在是自己儿子的班主任,有一次上课,他叫自己的儿子起来回答问题,可能是答案不让他满意,他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开始骂自己的儿子,还把自己的儿子打得鼻血直流。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脾气依然暴躁,也依然暴力。
07
我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好朋友时,可是,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我很喜欢写东西,初中、高中、大学还写过几年的日记,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在日记里写过。我也从不认为这两年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一直到前年,那个时候,我跟李先生已经谈了几年的恋爱,他让我觉得踏实而安心。在一次很平常的谈话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对他说出了这些事情,自己说哭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人、这些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完全过去。
我说,我不敢对你说这样的事情,我怕你看不起我。
——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堪而屈辱。
一年前,小弟放暑假到深圳来玩。深夜,躺在床上再次说起这些事情,我再次流泪。小弟问我,你想怎么样呢?
“他应该跪下来,给我们全班同学磕头道歉!”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对这个老师怀着这样的恨意。
这一年来,我有的时候会想,要不要回去找几个小学同学,我们一起去法院起诉他。他毕竟是我们的老师,我不求他能蹲监狱,只希望我们能回到当年的小学,他能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非常郑重地跟我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同学在听到他的这声对不起时而泪流满面抑或嚎啕大哭。
今时今日,我听到小弟说邵铁匠曾经对他们说过,他打学生又怎样,还有学生在毕业好多年以后还跟他道谢,说他那个时候打得好管得严自己才没有误入歧途。
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了,他没有丝毫歉意。
08
2015年春节,我从遥远的南方回到鄂西北,在家乡新建的广场上闲逛时,再次看到了“邵铁匠”。不过不是他本人,而是在家乡优秀教师的光荣榜上,乡上的10个优秀教师,其中一个便是他,光荣榜上,他的照片、姓名、教学成绩清清楚楚,就矗立在家乡唯一的广场旁。我只觉得不可置信,当时有想撕去的冲动,但是最后没有落实行动。
2016年春节,再次路过广场,竟然看到邵铁匠的照片被人撕掉了,关于他的介绍也被撕去了一大半,而其他9个老师的光荣榜都完好无损。
你看,是非好坏公道自在人心,我又去计较什么呢。
09
十几年后,我在遥远的南方,付费学过相关的心理课程,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记得”邵铁匠打过我的一点记忆。
——其实,不是不记得,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心里能量去承受这些。人的自保机制为了让我能够活下去,而勉强地去压抑了这段对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来说具有毁灭性的记忆。
当我拥有足够的心里能量去承受这些时,关于这些事情的潜意识就会慢慢变成意识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能说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也不想说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想起来,一切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