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要怎么说才好呢?要怎么说,才能显得不那么愚钝?
我每天都在想“放弃”,可是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完蛋了,什么都不对了……
这是我和他的故事,也是一个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故事。这故事的皮囊丑陋,我很担心你愿不愿意看下去。可是不管怎样,我需要留点东西纪念他,也需要留点东西谴责自己。
(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他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我讨厌这种人,做作、狂妄、不知好歹。可惜我不过是夜总会的一个陪酒小姐,什么都不能改变,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增加他们的气焰。
就是那样腻烦的情况下,我坐到他的旁边。我打扮的很漂亮,但却不美。
我明白“漂亮”和“美”是不一样的,虽然两者不能说是截然相反,也差之千里。“美”是内在散发的,而“漂亮”不过是化妆品堆积的产物。当客人称赞我“你真美”的时候,我只是笑着纠正“我是很漂亮。“这时他们又夸赞我大方了。我懒得解释,懒得和一堆快要勃起的人解释美的含义,他们不会懂,也不需要懂。
他醉眼迷离的看向我,“你很美。”他抬起手,用手背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两下。
“我是漂亮。”我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陈腐说辞。
“不,你真的很美。美和漂亮是不一样的。”他带着醉意摆了摆手,又喝了一杯。
我在这里陪酒已经两年了,见过大大小小的人物。不管是腐败的官员还是大大小小的老板,这么多男人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我有些讶异,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
他有点其貌不扬,相貌平平,举手投足却带着一点侠肝义胆。我们被规定不要过问这些男人的身份,可是拜我的直觉与工作经验所赐,只一眼我便能知道他们大概是干什么的。
腐败的政府官员喜欢打哈哈,说话油腔滑调,虚虚实实,生怕被别人探了底细;老板间的应酬,不过是抢着买单与称兄道弟,把酒桌上的话当作狗屁;还有一种人,就是那些违法的“老大”们,这种人对付起来最该小心。尤其是手下的这群喽啰,伺候不好变成了厉犬,陪上几瓶就不说,还要聚众闹事。
今天这位,看上去就是最后那种人。听他们聊了两句,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和身边的几个姐妹对视,各自提醒对方要小心,最重要的是不管给了多少钱,都不要出台。一旦被警察抓住,根本扯不清这关系。
我再一次参加这无聊的喝酒游戏,笑得很灿烂,津津有味。我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酒精的作用下,让我分不清对错,让我盲目的快乐,让我可以笑的发自内心。他粗糙的手,在我的大腿上来回抚摸,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赶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洗手台,呕吐起来。
虽然这么多年,我的皮囊再怎么沉睡,灵魂也依旧清醒。
我拼了命的挣这些快钱,供弟弟上学,给老家盖房子,可是我却从来没为自己做过什么。我逐渐的麻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男人不要碰我,可这样的愿望不过是痴人说梦。
我没想到他跟了过来,在后面轻轻拍我的背,又拿了一杯水给我。
“喝太多了吧?”他的声音不算好听,不过是男人粗犷的声音。他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我,“你这么美,干这行糟蹋了。”
我擦了擦嘴,惊讶的看向他,却发现他很认真。我苦笑了两声,“家里穷,我又没文化,没办法。”我脑子有点乱,刚刚实在喝的太多,现在我有点恍惚,酒精开始上脑,我暗道不好,恐怕一会没有思考的能力。
“赵哥,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让别的妹妹陪你吧,我下次一定和你喝个够。”我抓住他的胳膊,故意撒娇,脑中还尚存一丝理智。
“大家都叫我龙哥,你没听到吗?”他低着头,注视我良久,想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吻上我的嘴唇。
他的气息带着烈酒的味道,他强势的压过来,我的脑袋开始缺氧,双手也无力挣扎。
我开始后悔和他撒娇,开始后悔坐在他的身边,这一个吻让我开始感到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许久,他放开我,盯着我的眼睛说:”今晚和我走吧。“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我说不出他哪里不一样,但他确实和平常的男人不一样,我胡乱点了点头。
后来在瑟瑟的寒风里我上了他的车,然后就是去了我家,我尚存的理智告诉我,去我家,风险是最小的,这样警察来了也会好解释很多。
他压在我的身上,赤身裸体地问我,“你不会后悔?”
其实两年来我出台的次数很少,就算和客人出去,也会玩个“仙人跳”,可这一次他太清醒,我跑不掉了。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既然跑不掉,不如好好享受。于是他开始认真的吻我,细碎的吻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差点错觉的以为我是被爱着的。
当阳光透过窗帘照到我身上,我开始醒来,昨夜的宿醉让我头痛欲裂,我撑着坐起来,旁边已经没有人了,我心中泛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相同这不过是理所当然。
要是这一天他没再回来就好了,如果他没给我买热气腾腾的早点,如果没有那个早安吻,我根本就不会爱上他。
我是缺爱的,从小到大,我很少能感受到爱。我从别人身上,从电视剧里,从小说里看到过爱,我笨拙的学着那样的方式爱人,可他们也不过把我和低贱的妓女一样看待。于是我不再爱人,一直可笑的渴望被爱,终于,我以为,这一天真的来了。
(二)
我刚和他在一起时,他是道上很有名的“龙哥”,手下有很多人,风光至极。
我甚至没来得及确认他是否爱我,就为了他辞掉了工作。
他会在不忙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会在半夜走进我的屋子,从背后抱紧我。他说他要养我,要我在家安心呆着,无聊了就出去逛街买东西,那时候他总是给我很多钱。
我很想问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可是我每都次很识相的咽回去。知道了只能每天提心吊胆,但如果不知道,起码可以假装轻松,可以一脸天真的规划未来。
我隐约地明白他并不爱我,也明白他的财大气粗不会在乎我这样一个女人。他可以喜欢很多女人,而我,不行。
如果他没有对我好,我就不会尝到什么是温暖:如果他没有吻我,我就不知道吻可以这样甜;如果他没有夸下海口说要养我,那我现在一定还在那个夜总会,醉生梦死,什么都不想。可偏偏他就是那么毫无预兆的出现,粗暴又温情地改变了我所有的计划。
我怀孕了,我在第三个月才发现。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抚上我的肚子,却感觉不到踏实。
我神经兮兮地抱着我尚未鼓起的肚子,在半夜两点去KTV的包厢找他。我走到门口,看向里面,他已经醉了,屋里面男男女女,我退缩了步子,转身回去。我不该现在去找他,什么结果都得不到,我要等到明天才行。
我就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他,我知道这样的爱情岌岌可危,可是我还是愿意在悬崖边走一次又一次。
我不该去找他,真的,如果我沉住气在家里好好呆着,今天也许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回来的路上被车撞飞了,我感觉我腾空而起,脑子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地上了。
司机是个好人,赔了我医药费,又送我去医院。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晕晕乎乎走进了车流里。
我醒来,我意外地发现他在我身边。
“孩子还在吗?”我鼓起勇气,同时用手艰难地抚上我的肚子。
“还会有。”他很平静,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一只丢了的钱包。
我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肚子。这个孩子,我知道他的存在到没有,这期间居然不到短短一天。我恳求上天给我的孩子,如今却被我丢了,我实在悲痛难忍,从抽噎逐渐变为大哭。
人在最苦痛的时候,终归还是想找一个人一起分担。我转过头看向这个冷漠的父亲,“都怪你,要不是你天天在外面乱搞,我的孩子根本不会没有!”我整个人扑向他,像泼妇一样歇斯底里,“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你闹够了吗?你一个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晃荡,我还没问你呢。谁知道你又去干了什么营生?”
我一下子怔住,怒不可遏地看向他,我的手重重的抬起,又狠狠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去,又很快惊讶的看向我。
过了一会,他拿起一根烟点了起来,猛吸一口,道:“这孩子没了也好。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只能是找罪受。”
我的泪已经渐渐流干,我声音嘶哑地问他:“你一开始就没想和我怎么样,对吗?”话一说口,我就后悔了。这本是我小心翼翼保护好的自尊,如今却被我亲手撕开。 “你不应该和我有结果,不好。”他把烟丢到地上,又用脚尖狠狠碾了两下。他面无表情,声音里也毫无感情。
我抹了一把眼泪,“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索性今天鱼死网破,谁也不要掖掖藏藏。
“贩毒。”他眼睛定定地盯着地砖上的图案,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闭上眼睛,流下泪来,我好像听到有什东西撕裂的声音。“那你呢?也吸毒吗?”
“吸。”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我攥紧了被角,点了点头,“你滚吧。”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我是如何的撕心裂肺,这老天并没有睁眼,或是根本没有打量过我。我是如何的辛苦,如何地艰难,他都不曾心软。我被老天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仿佛在痛斥我的不劳而获。说到底,他也没有因为可怜我而给我一个归宿……
(三)
老家的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见见和我一个村的美娟,她和我在一个城市,正好她的父母也有心撮合我们。
我定了一家咖啡馆见面,方不失体面。
她一袭素衣走进来,瘦瘦小小,单薄的肩膀让人看着心疼。她笑盈盈地坐下,我却莫名的感觉她虚弱的不得了。
“王明?”她笑的很甜的问我。
她身上有种我说不出的气质,这气质是我在得知她和我是一个村子以后,所没有期待的。大波浪,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双很长的腿。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我打量了一下我自己,破旧的牛仔裤和褪色的格子衬衫。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配不上她。这次的见面我们各自喝着杯里的饮料,谁都没有说话。
临了,出了门口,她从包里掏出烟来,熟练的点上,轻轻吸了一口,转过头看向我:“和你爸妈说咱俩没看对眼吧。我在夜总会工作的,你应该懂吧。你应该找个好女孩,我配不上你。”她苦笑了一下,把烟灰掸在了手里的纸上。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是一个在外乡的打工族,真偌大的城市里有如蝼蚁,我真说不出是这位光鲜亮丽的小姐境遇比我好,还是我的情况更好一些。
我发呆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的背影很虚弱,走路飘忽忽的,好像马上要摔倒。我走上前去,扶住她,“就算当不成两口子,总能当个朋友。一个人在外面,终归有个老乡好。”
她没有说话,我暗自松了口气。以后我便常来看她,听说她没了孩子,却因为家里的负担,又回去上班了。
她从未提过那个男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只是她每每抚上肚子,眼里便一片暗淡。我知道她没忘掉他,不然她不会在没人的地方偷偷落泪,也不会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我以为慢慢的她就会死心,慢慢的她就会看向我,哪怕不是一个正眼,我也可以满心欢喜。
但她的屋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那天她把他拖回家,我也帮了忙。 他衣衫褴褛,在天桥底下苟延残喘,我说报警的,可她却把他的袖子撸起来,给我看他的针眼。
他虽然落魄的不成样子,但看得出来她变得开心了许多。每天她都忙里忙外的照顾他,帮他买六十块钱一百粒的戒毒药,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很爱他。可那个男人却并未因为这些,感情上有任何的松动。
可她还是依旧看着他,不管他对她有多差,多么不在乎,她也甘之如饴。
“他不爱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晚上送她上班的路上问她。她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一语不发的走着。
“他如果爱你,就不会让你继续在这种地方上班。”我有点生气。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猛的转过身,“那你呢?爱我吗?”
她死死的盯着我,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爱不爱我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他愿意哪天离开就哪天离开,可是我会一直爱他。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如果你爱我,也不会看着我在这种地方上班了,不是吗?”
她丢下我往前走,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敲进我的心里。这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其实我只是在等,在等那么一点点。再等一点点我就能心灰意冷,毫不犹豫的离开;再等一点点,她就能回心转意,明白我的心意,而放弃她愚蠢的爱情。愚蠢的爱情,谁的爱情不是愚蠢的呢?如果我没那么愚蠢,那么下贱,我不会一直爱她;如果我脑子稍微清醒一点,就看得出我对她的爱根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可说到底,我们俩都是一样的人。
(四)
我许久没有再去美娟的家里,那天以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我不该在那天经过那条街,也不该买那块蛋糕,更不该走进她的家里。我早就应该与她形同陌路,又或者在那之前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可偏巧我这个懦夫什么都没做。
快到门口,我就听到碗碟碎掉的声音,我赶紧走进去,里面和我想象的一样一片狼藉。
“你不许走,如果你走,我今天就死!”她把玻璃杯摔碎,玻璃碴蹦到了我的脚边。
“你不要无理取闹行不行?”他搡了一把美娟,很快她就被推倒在地上。
可她没有生气,却赶紧扯住他的裤脚,“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再去吸了,我们一起戒掉它,行不行?求你了……”她的哀求渐渐变得无力,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为了爱这么毫无尊严,我诧异,生气,心疼。我跑过去,扶起她,她的脸是青紫的,眼睛也是肿的。而那个有着石头一样心肠的男人已经走了。
“我带你走吧,好不好?离开他吧,他不值得你这样。”我抱住骨瘦如柴的她,心里的疼痛一波一波袭过来。
“我讨厌这虚伪的世界,讨厌那些该死的做作鬼,讨厌那些婊子一样心肠恶毒的人们,我每天都好痛苦……可是他来了,他来了,他知道我是美的,他那么真实,那么可爱,那么没有伪装。我本以为他落魄了,他就能爱我,于是我拼命的爱他,用力爱他,可是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她把她的袖子撸起来,“我爱了满身的针孔,我想告诉他我可以戒掉,可是真的戒不掉……”她哭的更加悲戚,泪水一遍遍打湿她的脸,“完蛋了,我全错了。全都错了……”
后面我听不清了,不知道她在自言自语,还是在控诉,毒品已经让她神智不清。我抱着那个瘦弱的她,下定决心,要带她离开。把她治好,再带她离开。
后来我听说那天赵龙是想出去捞一笔,结果买卖还没谈成,就被抓了。身上400g的海洛因让他被判了死缓。我去监狱里看他,他双眼凹陷,瘦得不成样子,他坐在我的对面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你爱过她吗?”我拿起电话,问他。
“爱过。”他声音沙哑低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毒品已经是他的全部,而爱情早已不值一提。
(五)
“你想不想和我回去?”美娟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笑容一如往昔。
“想。你想回去做什么?”王明点点头。
“摘苹果。”
那是九月份的太阳,明亮却不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