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伤往事语短情长
遇知己如意称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老爷举着十八子的手朝众人挥了一挥,许植与夏翼交换了一下眼色,许植微一颔首,夏翼便领了诸人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许植再向小公子悄一努嘴,小公子也悄悄地退到了一边,自己动手将一扇竹帘放下,静静地细赏江潮海景去了。
海老爷伸手握了桌上的杯子,若有所思。许植上待前去,将一个红木鼓凳
朝他身边不动声色推了一推,海老爷顺势坐下,许植又向他杯中斟了茶,这才退至一边静立。
海老爷并不饮茶,双目在茶烟中一发迷濛,似是神游太虚,又似沉思前事。半晌,方叫道:
“许植!”
许植拱手:“卑职在!”
海老爷低低道:“你说,他们会来吗?”
许植默然,心下甚是感慨,近几年来这一位的性情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于无人处也从不与他提及私事,此刻之问,只教他觉得苍天公平,尊贵如斯,到底也有说不出的孤寂。
许植忖度言词,小心应答:
“回老爷:能得老爷如此抬爱相邀,那是寻常人家不意之福。他二人知书明礼,自然懂得进退。微臣以为,不妨等候。”
又压低了声音,微不可闻地道:
“昨儿夏翼还去西大街探了一回,说是莲宇和夫人俱在府中,并无外出……”
海老爷点一点头。又是默然半晌,似是顾念小公子在侧,再开口,依旧是低声喑哑: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记恨当年之事……”
许植微微一笑,道:
“老爷太过多虑,若不是老爷当年赦了莲宇大不敬之过,他夫妇二人又怎能有这十几年的清净之福?至于……那件事,乃是微臣一人所为,”声音益发低下去,“天家血脉,岂可不归入宗府玉牒?若认真追究怪罪,卑职愿担全责。”
海老爷闻言,到底冲着许植重重看了两眼,口中只说:“好!好!”已而却又忽然伤感,摇首叹气:“你倒也无须安慰我,此地此刻,不过咱们两个……许植你说,当年,若是当年莲宇没带她进府觐见,一切,必定大大不同。或者,我只是寻常男子,也不致对她,念念至此……这些年了,我究竟有些知道对错。能说得上话的人却少而又少,各个都想着算计彼此……”
他停了口,双眠只是直直盯了许植。
许植低了眼,拱一拱手,只道:
“老爷放心!”
海老爷点点头,舒出一口气来。用一根手指朝小公子的方向指了指,压低了声音道:
“这孩子,平常只得三分像我,有七成倒像她,我平常把他抛在圆明园里头不闻不问,只盼他日他能明白我这番苦心……熹妃倒是个伶俐的,对他有几分真意……你瞅着这个孩子可好?”
许植抬眼望向小公子,劫见他在临江窗台上站着,正兴味盎然地玩赏江景。却见他身姿挺拔,相貌非凡,小小年纪,已颇有显贵风范。不觉微微答道:
“小公子聪慧异常,必定能领略老爷的一番心意。”
海老爷又点点头,安排道:
“过会儿他们若果然来了,你先带了这孩子去一边,我得忖度着,慢慢说与他听……”
许植应道:“卑职遵命!”
两人一时无话,都侧了头看小公子。却见他立于和风丽日中,不知想了什么快意的事儿,正颔首踱步,态势悠然。
小公子正在听曲儿呢。
原来望海楼修在钱江之上,正是盐官镇上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周遭各色商肆酒楼林立,江中更有彩船画舫来往游戈。小公子立于窗前看风景,不意恰有一条张灯结彩,精美绝伦,足有三层高的画舫由楼前缓缓经过,小公子见到船头挑了一幅粉底金字的招牌,上书“清歌舫”三个大字,舫中隐隐传来笙箫笛管,丝索之声。原来这些画舫都是上佳的宴饮消闲去处,常于晚间招徕了客人乘兴游江,白日里到是闲暇无事,多靠岸停泊。只因其时临近中秋,前来观赏钱江大潮的游人较平日为多,故此于日间便也在江中闲游,若有客时便搭载一程,若无客时便只做生招牌四围招徕,舫上乐师歌伎并伙伕粗使日间也都在其中,或排演,或采买,或登岸小游,也如平常人家一般。
小公子眼见这画舫招招摇摇,朝着望海楼划了过来。不由好奇之心大起,靠近了窗栏细看时,却发觉画舫又缓缓划向了楼前一侧,耳听得一把粗声喝问道:
“小娘子!将那红菱、白藕挑好的各称五斤与我,可有新鲜鸡头米吗?也来二斤!哟,好碧绿的水葵菜,怎生得卖……”
原来是江边一处小小码头,停泊了一些贩卖河鲜菜蔬的市贩,清歌坊的总管正与一位摆档的年轻少妇接洽,想是看上了人家的新鲜菜蔬,清歌舫也暂停行进,缓缓停了下来。
小公子几时见过这等人烟火,不由大乐,听得十分有趣。暗想:这红菱粉藕原不是稀罕物,自家园里原种了不少,只是鸡头米又是个什么东西?水葵菜是否菜如其名,鲜嫩异常……
正想着,忽然一阵歌声传来,竟是近在其侧,小公子大惊之下抬头望去,恰恰看到那画舫第二层中一间小小通花阁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老的坐在凳上,看去是个琴师,鸡皮层叠,双目已眇,穿一袭灰布长衫,手中一把胡琴,拉得行云流水;站着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身嫩绿纱衣,黑鬒鬒一头好头发,更显得肌肤胜雪,齿白唇红——原来歌声正由此处传来,小公子只听她唱道: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歌声清亮,烈如箫管,借了江风吹拂,江流宛转之势,益发悠扬。小公子家教严谨,除阖家聚会之时几曾听过这等裂帛佳音?不由神为之动。再细听她所唱之词,竟是《诗三百》“小雅”中的“天保”一节,更不由大为感叹,原来这“天保”一诗相传为召伯虎庆贺周宣王即位所作,满含祝祷之义。小公子不由想起自己生于望族,子嗣间纷争无度,自己的母家虽位份显赫,却并非亲生,故于无人处时有自怜之意,今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能于市坊之间听到这等雅乐,一时如醉如痴,认定这必是位风尘中的知音。待一曲终了,他情难自禁,抚掌赞道:
“妙极!”
一楼一舫间彼时相距甚近,那歌女闻言一惊,抬眼看来,却见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公子击节而赞,不由大为感怀,她本是官家小姐,家世败落误入风尘,淖泥难埯傲骨,平日只不愿唱秾艳小曲。舫间阿母一则念她年幼,一则爱她绝色,一则惜她多才,故细细眷养,精心作育,冀望
有朝一日,卖得天价,平日里也便由得她使性自傲,所歌所舞均与众不同。坊上莺燕对其妒羡夹杂,她也浑不在意,只叹俗世渺渺,绝少知音。不意今日一曲“天保”竟搏得盛赞,不由向小公子下死眼多看了两下。
小公子正待细细问她由来,忽然发觉眼前一晃,原来清歌坊采买已足,船伕点了篙,大船便荡悠悠滑了开去,舟借水势,去速甚疾,眨眼已是数尺开外,小公子只来得及忙忙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远远瞧见一抹绿意由那阁子窗口探出,更兼一声轻啼:
“如意!我叫如意!”
望海楼一楼后院临水而建了一溜粉脊灰瓦的大通房——恰是后厨所在。这一声“如意!”传来时恰也是孟进昌诸般菜肴果品均收拾停当之际,因呵呵笑道: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倒好个兆头!好!”
于是示意帮厨的上来解了围裙,除了袖套并帷帽,向大厨、二厨交待了机宜,这才能换了袍衫头巾到得前厅,请一个黑衣侍卫向许植通传:
“饮食上皆已齐备,请爷示下!”
那侍卫便转身上得楼去,不一刻许植下来,孟进昌陪着到后厨察看一番,细细讲解了又回到前厅。许植由怀中掏出个乌金怀表,“嗒”一下弹开,却见已是巳时初刻,想起午时之约,一时踌躇,正估摸请主人示下,突然一个黑衣侍卫由楼外急急步入,向许植抱拳道:
“报大人:已到街角了!”
孟进昌眼见那许植闻言虽仍是不动声色,腰身却好似瞬间直了几分,向了他道:
“贵客将至,请孟老板招呼众伙计做好准备,以听调谴!”
孟进昌躬了身,忙道:“全听爷调遣,爷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许植点了点头,伸手正了衣冠,带了两个侍从迎出门去。孟进昌传话进了后厨,叫茶水上白案上的人且做了准备候着,带了两个齐整些的下人也迎出门去,他不敢轻易僭越,只远远地在许植身后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