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狗食月
就算走很久,我也绝不会忘记选择出发的初衷。
天色迷蒙不清,像雾像风又像雨,朦胧的裹着那一轮圆月,阴云升起,扯开,像一张张帆布,好像要把整个天都给遮住,星星吓得不敢露头,偶尔有几只蝙蝠或是乌鸦的东西从月影下划过,还顺便悲凄的鸣叫几声,那叫声把人的整个骨头都给震的凉透透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这个不祥之物,又要给一些人带来厄运了,我是该抱怨还是该哭呢?围绕着我的总是悲剧,而我居然还逃过了每次悲剧的惩罚,是不是上帝乐意看到我这样一只企鹅的拙劣表演啊,所以才安排了这么差的剧情。哎,上帝真是一个蹩脚的编剧。
离开了裸浴部落,我想了很多,不管有没有想懂,我都非常明确:我没有错!但是假如我知道如果我帮助那个女孩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我还会去帮助她嘛?
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很难作答,我怕死,我没有那种大义凛然不怕死的风范,我毕竟只是一只企鹅而已,拿企鹅的年龄来说,我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罢了,太崇高的道德命运很难承受。
但是,让我难以作答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我道德的软弱和立场的不坚定,而是那个愚钝的母亲。
好过,我离开了这个可怕的胖女人,那一脚踹得我的肚子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天色跟我的脸色一样都不怎么样,我在饱食鱼虾后,艰难的登上了一座阴沉沉的岛,我懒得问岛的名字,就算问估计也问不出来,因为岛上的树看起来都蔫不拉几的,没有一点生气,真是对不起树那张脸。本以为会有一些鸟兽陪我玩几天,可是连半只鬼的影子都没看到,莫非这又是一个死神之岛。
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而已,天色不好、风景不好那又怎样,心里一片明媚走到哪里都是灿烂千阳。
像个将军一样趾高气扬的登岛,给自己摆一个绝美的pose,就算没有观众,也要做一个很威武的姿态。
天狗将食月,命运多舛途。
我笑月无情,月讽我独孤。
悠悠千载月,把酒与风诉。
漫漫人生路,只我一人输。
耳边传来的这几句诗把我的本来凉了一半的心都给凉透了,是谁在这凄冷的夜诵起了这般凄冷的诗?
环顾四周,我在一棵落败的老槐树下看到了一只鬼,头发蓬杂凌乱,遮住了脸,衣衫破烂不堪,活像丐帮里的一个小人物偷了富贵人家的东西被家丁打了出来,这些都只能证明他是一个乞丐,但再往下看就能多一条证据来证明他是一只鬼了——他没有小腿。大腿上耷拉着来两条胳膊,手里还端着一个黑色的酒壶,一股酒味传来,恶心的很。
我告诉自己:一定是鬼才会这般模样,我是逃还是藏?他没有看到我吧,我没有打扰到他吧,要是他附我的身怎么办,要是他附我身还要自残把我的企鹅爪子给生吞了怎么办,要是他吞了爪子还要嚼舌头怎么办,完了,我这回一定是玩完了,碰什么不好,偏碰到一只孤魂野鬼。
我的脑袋都紧张的淋出了汗,就像泡过澡一样,这时,那只鬼说话了:
你是谁,来此做甚?
我小心翼翼的对付着:
您——您好,我只是一个企鹅,途——途径此地,扰您好梦,抱——抱——抱歉啊,我这就走。
我蹑手蹑脚的转身,再蹑手蹑脚的走,这时,他又说话了,而我就被时空定格一般,停在那——我正烦闷,陪我说说话吧,过来。
我想,若是此时逃,大概有一半的几率他不会飘过来掐着我的脖子甚至拗断我的脖颈,但我不能为这一半几率而赌上我的生命啊,于是,我乖乖的全身颤抖的走了过去,听话的坐在他的旁边。只见他轻轻的抬起那只手,我的企鹅毛都竖了起来,那只手轻轻的撩开挡着眼睛的头发,露出了脸,我的一万根企鹅毛都在打颤,他的脸有几道伤疤,但跟我想象中的青面獠牙的鬼还是不大一样的,起码脸色不能跟常人一样,他这张脸有点不大符合鬼的身份啊,难道是他戴错了面具,或是太笨不知道变一只鬼的脸?不对不对,他都能吟诗智商差不到哪去,那就一定是用常人之脸好诱惑他人,然后再撕裂,吞食,嚼烂,不吐骨头,最后变成一滩秽物。
我的情绪正在惊恐的海洋中飘来泊去,他又开口了:
你不用怕我,我只是一个被打断腿的占卜师而已,不是鬼。
哇哦,心里的泰山华山衡山崆峒山都一齐放下了,只要不是鬼,只要不要命,怎么都好说。
他又喝了一口酒,一股酒味扑过来,把我呛得咳嗽了一声,老槐树上的蚂蚁和核桃虫都受到惊吓乱爬了一会儿。
占卜师停顿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知道他有话要说。
只见他看着月亮,喊道:
唯你负我!
然后他才讲起了那段过往:
这个岛的人都相信一个传说,天狗食月。
天狗食月?
别打断我。
我悻悻的低下脑袋,默默的听着,好在掌心有一只蚂蚁躺着,陪我一起听这段故事,不算寂寞。
狗是我们这个岛的图腾,是神物,是上帝的坐骑,而月亮则是人生老病死的罪魁祸首,因为岛上的人有伤痛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所以我们都憎恶月亮。而天狗食月,则是神迹显现,到时候,所有有伤病的人,哪怕刚刚咽气,只要在这个老槐树下躺着,等天狗食完月,所有的病都会祛除,所有的人都会健康,一切都会受到祝福。
可是,这只是一个传说,就连岛上最年长的人都没有经历过,但是我们相信。
有一天,岛长的妻子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只很威武的大象那么大的神狗,对她说:我将食月,你们都将受到祝福,尤其是你那瘸腿的丈夫,他将像年轻时候一样,健硕无比,但食月那天,你们必须躺在老槐树下,如果错过日期,你们将受到神的诅咒和惩罚,切记切记!
妻子问:
敢问神爷爷,您在哪日食月?
问你们的占卜师吧,他知道。
然后妻子就醒了,半天之后,这个梦传遍了整个岛,于是人们组织起来敲锣打鼓的一起走向了占卜师家,占卜师似乎算出了什么,让妻子闭门,来者不见。
岛长妻子带领众人风风火火的赶来,敲门,外面欢声笑语,锣响鼓震,好不热闹;而门内,占卜师在书房静静的看书,左手捏着几只铜板,隐隐不安,而院子里的孩子则跟着母亲去开门,母亲开门后,说:
不好意思,我家先生不在家,请大家改日再来吧。
这时,邻居阿三说我不信,我一天未见先生出门。邻居阿四也附和,人群炸开了锅,岛长妻子带领众人要硬闯,吓得占卜师妻子赶紧插好门栓,把小孩拉回家去,找她先生,说:
不好了,他们不肯走,要硬闯。
占卜师的左手捏着那几枚发黄发绿的铜板,把玩着,转动着,时不时还从手里抛下,右手旋即去摆弄做出一些些奇怪的图案。妻子又加重语气说:他爹,外面的岛民要闯进来了,怎么办呢?
占卜师缓缓的回过头,对着妻子说,不见!
外面的人群狠敲门半天不见人影出来,有的人开始想放弃了,说,还是走吧,说不定先生真不在。
但岛长妻子却不依不饶的说,不行,今天我必须问出什么时候食月,神爷爷都托梦给我了,阿三你家老祖宗不是咽喉不好嘛,阿四你家老婆不是腿脚不好嘛,还有那谁谁家的七姑八姨怎么怎么,这么一说,大家的热情又被挑起来了,阿三说,撞门!
岛长妻子附和,阿四配合,于是他们找来一个大树干,人群里的其他男人们都过来帮忙,誓要进去问个究竟。
轰,轰,轰,门栓抖动了,木门禁不住这么折腾的,占卜师的妻子赶紧跑出来,透过门缝,恳求大家说先生不在,改日再来吧。
但外面的人哪里肯听,继续撞。
书房里的先生静静的坐着,看着桌子上的铜板的图案,自语道:
算了吧,三次都是这样,看来是躲不过了。
住手!
门缝里传来一声震耳的响声,外面的人停手了。
门缓缓的打开,走出一个青衫净面的三十余岁的人,眉眼间满是仙风道骨,举手投足间密布人间奥秘,大家见先生走了出来都不说话,等着岛长妻子先发话。
阿三扯了一下岛长妻子的衣角,示意她去跟先生说此行的目的。
岛长妻子就站了出去,对先生拱手作礼,恭敬的说:
先生,昨夜我夜梦神爷爷,他托梦告诉我说你能算知哪日天狗食月,届时我们这些有伤有病的人躺在大槐树下都将受到神的祝福,从此健康长寿,所以就烦请先生为我们卜上一卦,岛民都将感激不尽。
先生轻扬衣袖,顿顿的说:
一卦而已,何必撞我屋门,这般无礼。
人群都默不作声,还是岛长妻子勇敢,对曰:
先生恕罪,刚刚是我们太无礼,但此卦事关全岛幸福,还是劳烦先生了。
先生说:
我早知你们来意,只是窥探天机难免遭受天谴,如若天谴责我,倒也无妨,只怕连累我妻子,他俩是无辜的啊。
众人都不说话了。
但岛长妻子和阿三阿四冷峻的目光看着先生,仿佛在说:你们一家之天谴比之全岛的幸福健康,还是微不足道的吧。
先生顿了一会儿,然后说:
算了,此劫难逃,但愿天狗食月的传说是真的吧。我回屋卜卦,众人稍候片刻。
三分之一炷香过后,先生走了出来,天狗食月将在三日后的晚上亥时,大家到时都携有病家人去大槐树下吧,我也会去的。
众人欢呼不已,纷纷给先生下跪磕头,感谢先生的灵机妙算还有不惜遭天谴为众人谋福。
先生只是不言不语的拉着妻子儿子进了家门。
此后的三天内,岛内都在流传先生的神机妙算还有大恩大德,大家都纷纷给先生送礼,感谢先生的施恩布惠。而先生依然是冷眼看着这一切以及那个乐坏了的妻子和儿子。
三日后的亥时,有病没病的人都来看热闹,彼此之间欢乐的交谈着,连空气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声,甚至那些天生瞎眼耳聋的人都在那儿躺着,希冀着明天就能看见初升的太阳,听见草地里的蟋蟀声。
先生携妻子、儿子而来,受到了众人热烈的欢迎,
大家眼巴巴的盯着那个月亮,阴风骤起,阴云浮现,果不其然,月亮开始一口一口的变暗,变小,大家都在狂呼:天狗食月了,我们将受到祝福,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大家都高呼先生万岁。
几分钟后,天狗吞了整个月,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神迹降临,而先生却看到身后的儿子全身发虚汗,似乎很不舒服;又过了几分钟,天狗把月亮都吐出来了,人们多准备好一副嗓子留给最后的胜利,可是大家发现,什么都没发生,只听见先生在喊着他儿子,原来,他儿子受到了诅咒,中了风。先生疾呼医生何在,求给他孩子医治。
岛长的脸色铁青铁青的,岛长妻子的脸铁黑铁黑的,除了先生的喊叫声还有先生妻子的哭喊声,人群里又传来一句:
你他妈的是不是在骗我,做什么鬼梦,这都灵验个屁!你个婊子!
胡说,我真的做梦了,一定是先生怕他全家遭天谴,所以做了手脚,你看,不是只有他儿子出事了嘛,他和他妻子怎么没事,一定是他搞的鬼。
对对,就是他搞的鬼。
阿三阿四又附和着。
人群都附和着。
连蚂蚁蟋蟀变色龙都附和着。
打他!
岛长妻子嚎了一声。
阿三阿四还有其他人包括蚂蚁蟋蟀变色龙都嚎着。
打死他!
人群涌上来,你一脚我一脚,你一巴掌我一巴掌,阿三不知从哪抡起了一根铁棍,阿四不知从哪抄起了一把砍刀,还有各色武器,先生和妻子抱着正在中风的孩子经受着这一切,蚂蚁看到这个场景,吓得钻回来蚁穴;蟋蟀也跟着蚂蚁的脚步溜到蚁穴里避风头;变色龙则钻进了树洞里,不敢睁开眼。
一个时辰后,人群渐渐散去,月亮高升,亮锃锃的。
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没有小腿、满脸血痕的乞丐,他怀里抱着被打死的妻子和中风而死的儿子,没说一句话,只是把口袋里的同伴朝月亮扔去,好像砸到了月亮,还砸下好几个巨坑,坑里长满了杜鹃花,开得很盛。
从那夜起,占卜师就在这个老槐树下,靠着大树,喝着酒,每逢月亮升起则吟诗一首,咒骂那高高在上的月。
听他说完,看着眼前的先生,我的心里隐隐作痛,而我手心的蚂蚁似乎想起了什么早早的溜回了蚁穴。
最是月无情,怎如酒有意。
昔日眼前人,如今在何地。
我不敢再听这彻骨寒冷的诗句,趁“乞丐”扬手喝酒,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