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读武侠小说的时候, 我将「温润如玉」赐给了段誉和花无缺,将「人淡如菊」赐给了双儿和凌霜华。
这两个词语,一个侧重触觉,一个偏向视觉,但其实最终抵达的,还是落实在心底的一种感觉——舒服踏实。
不是暴烈凶恶,也不是冷漠无情;不是浓妆艳抹,也不是面如缟素。
就是那「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润物细无声」之美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呢?就是你想起他们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音容笑貌都仿佛淡淡一描,这「淡」,不是面无血色的寡淡,而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素淡。
「淡」是一种骨气极高的境界——不张扬,不喧嚣,不媚俗,不夸耀,只那样些些地一回眸,只那样低低地一浅笑,只那样默默不得语,无限风光尽氤氲在眉梢眼角。
古中国画里的「留白」,川端康成小说里青眼有加的,带点灵性空寂感的东方女子之美,亦或者是王维「曲径通幽」的禅意之诗,令人深深沉醉,不能自已的,恰恰正是这一点绕梁三日,余味悠长的「淡雅之美」。
能当得起这一个「淡」字的作家,真正不在多数,不然也不能够在花团锦簇里,显出那一丝清净自持的好来。
首先浮上脑海的,自然是湘西那个赤诚汉子沈从文,他边城里深深锁着的翠翠,早已成了某种美学的物化象征,顺理成章的,就有了他的高徒汪曾祺,语言洗练,如「清泉石上流」,潜藏内敛冲淡文心,令人如沐春风,但其实,鲁迅那个褒贬不一的弟弟周作人,也未尝不如是——他兴许没有周树人那样大的「火气」,但打磨生活,锤炼心境的本事,却是一点也不输的。
有「淡」则必须有「浓」,不然无法参差凸显出各自的好来,好比没有了魔王,救世主何来光辉夺目的必要。
「浓」的作家,似乎俯拾即是,比较早的张爱玲算是个中翘楚,她就能够将一个女人的空虚寂寞,将一个家庭的堕落无望写得钻心的疼,后来的王安忆有样学样,《长恨歌》里硬是花了长长几十页的篇幅描述老上海的小巷生活,如果是画画,那便是大红大紫,是东一酡西一酡,那是初长成的少女搽胭脂,生怕不周全,却透露着一点刻意的滑稽,令人看着受累——且有苦说不出。
若要挑出个男性,那首当其冲归木心莫属。他不是没有才华的,太多了,所以漫溢出来,纵横交错,仿佛没顶,他自己也颇识得自己的资质,所以不甘心吞声踯躅,更要「散入春风满洛城」了,可惜那飘散的不是寂寞的玉笛,而是婆娑的飞花,迷人眼眸。
要是他再写多几首《从前慢》,或许更要多爱他几分。也幸亏他区区只有这一首,所以显得兀然,硬生生好像是满园姹紫嫣红里的一抹梨花白,更加令人感到不忍错开眼神的好来——所以广为传唱。
一想起他,也便是那一句——从前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一个地老天荒,「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就这三两句清淡言语道出,像一个冬夜的握手,像夜色里一记清亮的足音,像一个温厚的颔首,像你在巷子口,明明要走,却还频频回了头,雪下在你肩膀上,猝不及防就泪流。
才不要惊天地泣鬼神地发誓,才不要「执手相看泪眼」得浓稠,才不要「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地做无济于事的挽留。
复杂的人世间,爱上一个人,本就是冲着一点「水落而石出」的清浅怡人的美意,若是萧瑟成了这样枯干的风景,若是敷衍成了这样牵强附会的境地,可不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吗?
然而,这种「素淡」之美,也不是轻易便能寻觅的,只像是尘世间的许多造化,往往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甚至在同一个作家身上,我们往往也无法获得从一而终的美感体验,比如黎戈。
最初知道她,是大学时候,在图书馆无意读到一本《因自由而美丽》,当时真的是手不释卷,一鼓作气读完——虽然这种一气呵成的体验并不一定担保一本书的质量,但至少它能够体现一种引人入胜的魅力。
它不是酣畅淋漓,出神入化的小说,也不是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哲学书籍,不过只是一篇篇「读书笔记」和生活随笔编织而成的作品——但是它有一种魔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渴望更加辐射面宽广,纵深度高标地阅读,还有记录。
我一边读,一边想着,原来「读书笔记」也能够写得这样的张弛有度,趣味横生,最关键之处在于,她能够将从前你绝不会进行牵线搭桥的文本或者概念妙在颠毫地无缝对接起来,使你瞬间被一种思维的火花照亮,只知道惊叹,不能自已。
在这种灵活的思维领域里,我感到了一种非凡的阅读兴味。
一个作家,一本书,让你在读完之后能够收获一种精神层面的给养,就已经是难得的缘契。
除却这种智识性的,思维浓度偏高的文章之外,她也钟爱写一些生活中细水长流,琐细平凡的阅历和心得。
正是在这样生活气息浓郁的散文里,我开始更加靠近地,领略到了她的另一个维度,感性的,心灵层面的,生活化的,未经过过多的掩饰和渲染的,没有太多面具和包装的一个女人——妻子,女儿,母亲。
我会忘记她是一个作家,一个热爱写作,并且能够从中获得物质收益的女人,我反而会想到,她是一个如我如你一般的平常人,用一些「清淡却不失烟火气」的文字,向你分享她人生中的一些所得,有一种熟稔的气息在萦绕。
我才慢慢了解到,褪去过多理性思维捆绑的这个女人,她喜欢「静」,喜欢一个人去看山林里的树,去感受树的「生命」,和它的灵魂,她喜欢听「山音」,散步,阅读,读许多许多的书,尤其是西方小说,喜欢家人,并且心思细腻地承接并且奉持与他们之间来来往往的温柔。
也许正是这种「气质」,才在冥冥之中吸引到我,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要遇到很多很多的人,要读很多很多的书之后,我们才能够明白,我们与这个世界所持有的一切联系,其实最终都只为着抵达自己。
也就是说,我们能够欣赏到尘世的风景,也恰恰因为在那风景里「有你」。
黎戈的文字世界里,我寻找到了这两个字,所以从《因自由而美丽》开始,直到后来的《各自爱》,以及床头的那本《时间的果》,我都如春蚕食桑一般地看完。
如果你曾经细心留意,你会发觉,这三本书的封面,都是绿色色系,深深浅浅的绿,草的颜色,春水的颜色,翡翠的颜色,或者是森林,树木的颜色,那样活性而自然的颜色,带着生机,令人眼目清凉。
后来,机缘巧合,我们通过一个苏州的共同朋友连上了线,每每看她在朋友圈里分享生活中她的点滴所得,与女儿共同观书的体验,散发着真实而丰足的属于母亲的光彩,我都觉着难以言表的感动。
这是一个用文字的「真」来折射出生活的「真」的作家,她有「浓」的时候,比如她的一些文学评论性的文字,时而有种参差错落,「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丰腴之感,但是也有「淡」的时分,比如她写自己一个人,独自一人,却自给自足,不觉寂寞地散步,聆听自然的声音,静默地观看一棵树的姿态的时候。
如果一定要取舍,我更青睐那种「淡」的气质,但是能够「淡妆浓抹总相宜」,不更锦上添花吗?
中国当代作家的书,我看得少,但是黎老师的书舍得慢慢追,很信任会陪着那些简洁理性,清净干脆,与奇妙纯真的字字句句慢慢成长,直到老去。
读她的文章,总有一些醍醐灌顶的时辰,或者是一本新的书,一个新的作家,一组新的词,一种新颖的表达,自己觉得想到它,也许要一辈子的时间,但是遇见了,只觉得落花有意的好。
她写:“我就是这样慢慢地长啊长,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句多么平易近人的话,却含着温度,我此时此刻还含在嘴里咂摸着。
「我就是这样慢慢地长啊长」,去体味人生中那些清淡丰盈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