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厂长
说出来你们铁定不信,云烟镇龙泉酒厂的廖主任,却是个滴酒不沾的家伙。关于他不喝酒的原因,镇上历来有三种讲法,或是说他患了酒精过敏病,或是说他酒品欠佳,害怕酒桌上丢脸;更有人说,这家伙根本就是假酒,故而自家酒厂的酒一概不喝……
总之,不论如何,有一点是得到大家普遍赞同的:不喝酒的酒厂主任,全地球也找不出第二个。
要说龙泉酒厂,那还真是靠廖主任一手操办起来。红砖厂房就盖在村头,沾了酒厂的光,咱们村也有了头一条水泥路。这也就是最近四五年的事情,再往前些时候,彼时的龙泉酒厂还只是土墙茅草顶的破落酒莊,酿的是云梦村的土窖黄酒。
农家土酒上不得席面,甚至镇委院子里那些游手好闲、满脸油垢的小王八蛋们都不稀罕,他们往往喝干一壶,又喝干一壶,末了,才抹抹嘴巴,忘恩负义地说:“喝起来又嫩又滑像十七岁闺女,看起来又浑又臊像七十岁婆娘。”
听罢,廖主任一言不发,提着两只空桶从镇委院子出来,他知道兴建酒厂的报告,今年又没指望了。他打心眼儿里咒骂这些肥头大耳的王八蛋:“嫌弃老子的酒汤浑?那咋还喝个没够呢?”
他逡巡在云烟镇的水泥街巷,眼里只看见沿街商铺摆满了各色酒水,那些透明鲜亮的液体,盛装在同样透明鲜亮的玻璃瓶里。说实话,看起来漂亮的很!可滋味如何,廖主任就不清楚了。
虽然他特别想搞清楚,但咱都知道,这家伙滴酒不沾啊!所以直到多年以后,龙泉酒厂作为“东方酒文化”的一张名片,迎接外国酒鬼参观的时候,被那些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问起咱“金龙泉皇酒”(至于黄酒如何讹变成皇酒,那将是后头要彻底说清楚的事情)在口感上与伏特加威士忌朗姆酒的不同,咱们的廖主任依然是闭口不谈……
从镇委大院悻悻而归,廖主任拎着面包车里最后一桶酒,去了镇卫生院。不管怎么说,卫生院中医门诊的张鹤年张大夫还是要拜访的。这个张大夫是云烟镇的宝贝,更是从咱云梦村走出来的宝贝!堪舆问穴、修书立传,张大夫的学问可真是个车载斗量装不完。这里头瓜葛繁茂,干系复杂,单表医病救人这一点,张大夫就不知道看好了村里头多少病,救活了村里的多少条命——所以每次来镇上公干,廖主任自然记着张大夫的一壶酒。
“黄酒是个浑名,搁在老辈儿,讲究的叫法是‘花雕’。”张大夫把小铝壶架在火盆上,壶嘴儿咕嘟咕嘟吐出青黄的酒香,酒液裹着细碎的糯米粒,间或蹦出三两颗,溅在喑哑的火炭上,滋溜一声,腾起软儒的籼米香气……这时候张大夫才慢悠悠的讲:
“花雕肯定是烫热了有味。”
廖主任刚才已经看得出了神儿,这时候讪讪的说,“酒香也怕巷子深、卖相差。”
张大夫像是没听见,他嘬了好长一口酒才接着说话,“山重水复短无路,桃亮花明又一村。”
时过境迁,廖主任早已搞不清楚,多年前在张大夫家的那个晚上,到底是因为火盆上的酒,还是张大夫的话,自己恍惚之间头脑昏胀,“这就是醉酒的滋味儿?”廖主任只记得张大夫递过来的酒杯子,那光洁的瓷面热乎乎,就像年轻女人的脸蛋子,于是廖主任生平第一次见识了酒的滋味儿——“那是一种甜丝丝的腐臭味,”廖主任事后回忆,“就像喂猪的泔水,新鲜的马尿。”
廖主任对于酒的厌恶并没有因为当上酒厂主任而得到丝毫缓解,但这并不妨碍龙泉酒厂欣欣向荣。自打开春,事情就有了眉目,谁也不知道廖主任使了什么神通:一个月报告批下来,三个月通水泥路,半年盖好厂房,赶在次年入冬,第一批黄酒就摆在镇上的烟酒铺子里了。时至今日,说起那个丰收的冬天,云梦村男女老少依然记忆犹新。在此之前,整个村子关于汽车的想象,还只有泥巴路上那台破烂的中巴班车,可到了腊月初一的大早上,这一切将发生改变:头天夜里下了半天的雪,那本该是个事宜赖床的早晨,不过刚到五点半,各家各户鸡笼里也还是静悄悄的时候,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就聒噪起来。那声势像极了哭丧,全村老少憋着起床气儿爬下炕,可能他们早已预备好一肚子咒骂,不过话到嘴边儿,眼见的情形就惊掉了他们的下巴。酒厂前头大片空地上,五颜六色的汽车趴满整个雪地,像极了成千上万只彩色蛤蟆。彼此之间,它们的轮子挨着车门,车门抵着屁股,就像那些年流行的马赛克地砖,密密匝匝,严丝合缝,拼接起来,雪地上竟不见一丝半点白色。车门打不开,每一个司机就从每一孔车窗钻出头,他们的叫喊终于吵醒了办公室里的廖主任,那时候乡亲们就知道了,他们听见廖主任探高声招呼着:“城里人来买酒啦!”
只用一个早晨,除过龙泉酒厂的库存,整个云梦村自家预备来过年的酒也都卖完了。当天下午,这事儿就上了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到现在谁也说不清,到底是雪天路滑还是开车的酒瘾大,总之,那一天来村里买酒的七十二台汽车,回城路上开不出十里,全都栽进了封冻的云水河。那个下午,如果你来云梦村,隔上几重山梁子都能闻到山沟沟里浓重的异香,那是泼洒的黄酒、泄漏的汽油、还有七十二个司机呕吐的酸水儿。
果不其然,从车祸现场回来,廖主任足足吐了七回。既不是恶心,也不是晕车,是漫山遍野的酒气引发了廖主任的痼疾,甚至到了晚饭时候,他仍感觉有酒的味道源源不断从门缝渗进来。这就难倒了酒厂党委,但凡一个酒厂,哪能没有酒味?但凡当了酒厂主任,哪能不跨进酒厂大门?“商讨关于廖主任闻酒色变问题解决办法”的党委会开了三天,最后终于有了决议:
“那就修一间全封闭办公室,毕竟酒厂离不得廖主任啊。”
村主任代表酒厂党委宣读了决议,末了,他半是激动半是疑问地对大家说:“都这样了还整天整宿守在厂子里,你们说人家老廖图个啥呢?”
从酒厂大门跑到办公楼,差不离儿三十米,之后再爬一层楼,左拐第二间就是主任办公室。这段路程练就了廖主任憋气儿的好功夫,每天上班,廖主任都要先在厂子外头大土包上歇歇脚,这是上风口,廖主任吸饱了新鲜空气,鼓足腮帮子冲下去,二十秒之内,准能钻进办公室。这时候还没完,因为开门的那一下子,就又带进来一部分酒气儿,廖主任忙从门口备好的陶缸里抓一把稻米,捂在口鼻——谷物的清香沁入肺腑,廖主任这才舒坦下来。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廖主任不喜欢酒,廖主任喜欢酿酒的米。米能解他的晕酒病,米更是他当这个酒厂主任的原因。新粜的晚稻,米粒颀长好看,抓上一把,手掌就沾满干爽的白霜。廖主任喜洋洋地把米捧回米缸,他知道这又是一季好稻。还有清香残留指尖,他就小心翼翼把手上沾染的白霜舔干净,也许是早年饥饿的记忆犹在,也许是出于对庄户人家苦力汗水的敬意,廖主任从不浪费关于稻谷的任何一个分子。
说到这儿,可能你们就猜到了,廖主任心心念念的,正是那白花花的大米。廖主任喜欢米;廖主任喜欢米的香气,喜欢米的味道;廖主任从小就喜欢米。早年在酒莊上学徒,廖“主任”还叫“小廖”的时候,干的就是蒸米的活计。淘洗干净的江米装在二米高二米胖的jin子里,地下铁锅烧得滚开,不一会蒸汽裹挟香气,就从上头冒出来。那米香起先是脆的,逐渐就软了,糯了,当年的小廖凑在锅灶旁,贪婪吸吮满屋子的糯米饭香。如是三年,这小子练就了一只狗鼻子,不需要现在的计时器和温度计,只消闻上一鼻子,小廖就知道哪锅还是夹生,哪锅蒸得过烂。熟成的米饭霰在竹匾,厚厚一层,这时候热气未消,并不急着下曲,酒伙计就乐呵了,他们端一碟子砂糖,手上浸了凉水便去捧糯米饭,团成个圆溜溜蘸糖吃,这吃食就叫“煤疙瘩”。直到今天,龙泉酒厂每批蒸出的第一笼米饭,廖主任都还要去搓一个煤疙瘩来吃。廖主任吃得认真,吃得开心,廖主任吃着手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他看到敞亮的车间里二十二口大锅,他看到二十二口大锅上二十二桶大米,他看到出纳表上三万斤的数字,他就合不拢嘴了,他用龙飞凤舞的笔法签下个“廖”字,他捧一个煤疙瘩给大家说:“上头又拨了咱三万斤米!”
三万斤新米装满一整辆红皮卡车,廖主任招呼全村男人并他们半大的儿子,每个人扛了七趟才把仓库装完。这里头数廖主任最卖力,他一个半老头子扛了得有半吨,第二天果然就下不来床。廖主任累坏了腰,躺了一星期不见好,厂里开会研究,腰伤非同小可,一不能挪、二不能碰!常委们一致决定,请张鹤年张大夫来村里瞧病。张大夫自打返聘回镇卫生院坐专家门诊,回村的次数就少了,这次一来瞧病,二是回乡,更重要的是,终于能够喝上地道黄酒,音信儿一到,张大夫欣然起行。
廖主任躺在床上叫唤,女人站在床头伺候,她一脸的菜色,不等张大夫开口,先用法官式的口气宣判了廖主任的劣迹:
“都以为扛米伤了腰是劳模,我看偷人挨了揍是王八。”
张大夫撩起廖主任的背心儿,后腰里果然有一只证据确凿的鞋印子,纹路清楚、条理分明,板上钉钉是一只牛筋儿底的回力鞋,淤青处明白无误拓印出45号的鞋码。
“好一只大脚板子!”张大夫说罢就想起什么东西来了,他感到自己的脚跟儿麻酥酥地胀起来,从而据此推测到廖主任腰上这一脚力道非凡,“肯定是个练家子!”张大夫疑惑道,“可是你走夜路挡了人家的道?”
廖主任听出了玄机,一下子就搅起满肚子苦水,多年来,他头一回哭,嚎啕大哭:“我哪敢挡人家的道,这是人家逼着咱开山修道,淌水过河啊……”
廖主任还要讲,张大夫就让他止住。张大夫明白了,“温一壶黄酒,”他说,“你晓得昨天是啥日子?阳明山的张天师跟着旅行团上咱云烟镇考察黄酒文化,我陪他在卫生院门诊喝酒,谁知酒香窜上天,让驾云回武当的真武帝君嗅到了。他老人家雅致甚酣,便与我二人布道,也就多饮了两盅。我见他起身走时,驾云也是晃悠悠,便知是醉了。云梦村是回武当金顶的必经之路,你挡了帝君的道,人家能不踹你么?”
听张大夫这么说,屋里女人才放了心。得罪神仙总好过夜半偷人,她毕恭毕敬把烫好的酒端过来,张大夫燃了香,焚了表,念一遍诵子,喝一口酒,黄酒好味道,张大夫喝起来倒忘了手头事情。廖主任光屁股爬在条凳上,吱悠悠嚎叫,张大夫这才回神儿,幸好壶底子还剩着酒渣,张大夫先一口喷在病灶,再使推拿的手法按下去,廖主任立刻发出老母猪惨遭宰杀的惨叫——
“要不怎么说是张神医呢?”廖主任掣起一根肘子说,“药到病除!”
廖主任啃一大口肉,大家伙就喝干一杯酒。张大夫笑呵呵坐上席,笑呵呵地讲:
“还得是廖主任的功劳啊,没有他,酒厂办不起来。”
“全凭先生点拨,”廖主任放下肘子,转而对大家说,“当年我廖某第九次进城,先生送我一联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放翁的句子,前头还有两句,”张大夫颇有顿挫地吟咏,“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要说腊酒好,好就好在一个‘浑’字……”
“你们这些个没文化,当然搞不懂了,你们想想,‘腊酒’是哪门子酒?可不就是咱酿的黄酒!你们再想想,陆游是哪个?能说假话么?酒汤浑,是证据!一千年前的大诗人,喝了咱的酒,也不嫌弃浑嘟嘟像马尿,今天这帮子城里人倒不识货——这叫什么?叫酒文化!”
一桌子人全都听懵了,过去好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巴掌才拍起来。廖主任当晚滴酒未沾,却发觉脑瓜子晕乎乎像个气球,他看到门外雪花似斗笠,潮湿的记忆一股脑涌上来,在那个遥远的下雪天,廖主任第九次拜访完张大夫,回头就进新华书店买了两本书,《唐诗三百首》和《上下五千年》。“人穷才真他娘要读书了哟!”他在回村的中巴车上说。
于是那个冬天,全村子都能看到,他日后的廖主任竟然背上书包,和我们这些小王八蛋一起念小学校去了。那时候他经常找我念诗给他听,就是那本《唐诗三百首》上头的。念来念去我就烦了,因为他专挑李白的,我问他为啥,他先说“你不懂”,然后又补充,“因为李白喜欢喝酒。”
过完年,廖主任第十次进城。这回,他两手空空,只带了十来页纸,这就是日后放进云烟镇酒文化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关于开发云梦村酒文化遗产的申请》。去年,作为记者,又是自家娃,我有幸看到了当年的原件,***!我当时就在心里头咒骂,这老家伙真是个天才!我当然想象不到,就是凭着当时我读给他听的那几首诗,廖主任得出了一个伟大结论!用他报告中的话说就是:“云梦村的老黄酒,李白杜甫都好这一口。”
云梦村黄酒的广告就这么打响了,后来廖主任又考据到唐朝的李显头上。据说这个庐陵王也喝咱的酒,沾了这点儿皇亲,“黄酒”就改叫“皇酒”。再后来,宋朝的辛弃疾苏轼也过来了……请允许我打住,这都是很久之后才将发生的事情。关于这些情况,我当然会在调查报告里头写清楚,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筚路蓝缕的创业时代,那个正月,我们的廖主任终于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是两张纸。廖主任站在县委大院门口,迎着巴掌大的雪花,扬起纸页,头一行居中的加粗字闪闪发光——
关于任命廖建平同志为云烟镇龙泉酒厂党委会主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