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节里忆麦收


灼热的风吹来麦收的气息,扬起的尘土混着新麦的味道。

翻开日历,明天是芒种,意味着有芒作物的成熟,古人的经验朴实而科学,节气的制定与农事息息相关。

看到“芒”这个字,我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连同麦收的过程一道,没什么太美好的印象。麦芒很尖,所以才有了“针尖对麦芒”的俗语。不仅尖,还硬,还有倒刺,扎进了衣服里拔不出来,更不用说扎进皮肉了,恐怕凡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没有没吃过它的苦头的。

我们这里庄稼一年分麦收和秋收两季,俗语称“争麦夺秋”,意味着时间紧,任务重,像打仗一般。看吧,早晨还有些泛青的麦子经午间的“焚风”一吹,从根黄到梢,干透了。小时候还没有收割机,全是人工收割,提前几天,家家户户都把镰刀磨好了。早晨天蒙蒙亮就起来,趁着凉快全家出动。大人往往站在地头抽袋烟,然后深吸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俯身下去,镰刀挥舞“咔嚓嚓、咔嚓嚓”一片片麦子便倒了下去。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咔嚓嚓”的镰刀声与“呼哧哧”的喘气声,偶尔有人直起身来望一望,接着弯下去。一垄垄,一畦畦的麦子倒下去,太阳一耸一耸地爬上来。麦收时孩子也不能闲着,会放一周的“麦假”,跟着大人一起下地。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学会了割麦子,再小割不动的时候就要在大人把麦子装车之后捡散落的麦穗。“颗粒归仓”是农民很朴实的愿望,是啊,大半年的心血,全家生活的指望,怎么舍得浪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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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麦穗是对孩子耐心的考验,一垄垄走过,散落在麦茬当中的长的、短的、饱满的、干瘪的统统都要捡起来。孩子玩心大,走着走着为了追个蚂蚱就走串了垄,落下了麦穗捡不干净必遭来大人的一顿训斥。头顶的太阳越来越大,地气蒸腾越来越热,麦子倒地扬起的尘土呛着鼻子,还有大人喋喋不休的斥责,满心里都是委屈。如今新出有关农村题材的电视剧或者文学作品我很少看,不真实,矫情——满面油光的“老农民”深情地望着成片的熟透的麦子,一脸的欣喜,孩子在地头追逐嬉戏——至少我看到的不是这样。记忆中农忙时的孩子很少打闹,因为大人常常会把劳累和焦虑的情绪转化为对孩子的怨气。劳动强度大且集中,他们很累;他们又很焦虑:焦虑着东坡收完了,西坡什么时候收;焦虑着堆在场里的麦子什么时候能脱粒;焦虑着千万不要下雨,麦子脱了粒得赶紧晒干,一旦变天就捂了;焦虑着天老是不下雨,干透的麦地里无法种玉米;还焦虑收了麦子还要交公粮,不知道今年是个什么标准和行情……

劳累与焦虑都化成了对孩子的坏脾气,那时候在地头经常能听到孩子的哭闹与大人的斥责声。

麦子从地里运到打麦场,堆成一座小山,排队等着脱粒。那时候一个生产队就一台脱粒机,于是“歇人不歇马”,它日夜轰鸣,张着大嘴往里吞着整抱整抱的麦子,从另外的出口里分别喷出麦秸和麦糠,麦粒从底下漏出来,不及时扒走就会堵塞出口。孩子一般是扒麦粒的主力,用簸箕从出粒口端到空地上,来回穿梭、马不停蹄。打麦子需要人手较多,通常两家以上合作,这便意味着是一场持久战。漆黑的夜,打麦场中间电线杆上超大号的灯泡投下焦黄的光,引来成群的飞蛾与蚊虫穿梭飞舞。没有人说话,脱粒机的轰鸣声足以吞噬一切对话,人人都做着机械的动作,续、挑、扒、走、跑。粘在麦秸上的尘土被释放出来,到处飞扬,黏在挂着汗的所有裸露的皮肤上,还有遮盖皮肤的衣服上。喷出来的麦糠、麦芒最轻,到处飞,落到头上,脖子里,扎到皮肉里。打麦常常到深夜,轰鸣声骤然停止,脑袋还在嗡嗡作响,松弛下来的大人孩子歪在麦秸上就能睡着。迷瞪会赶紧收拾,留个人看场,其他人回家睡觉,天亮了继续下地去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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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不超过十天的时间,集中且高强度地劳作,疲惫写在每个人脸上,尽管这些年大型联合收割机已经普及,大大解放了人工,但是每年麦收季和老家的亲戚打电话,都能听出他们的疲惫来。我最后一次参与麦收是在高考后,细节记不住了,只记得大大的太阳,飞扬的尘土,四处扎进肉里的麦芒,还有父辈们紧锁的眉头和劳累的沉重的叹息。上大学、工作后离开生养我的土地,再无暇回去帮忙收麦子,顶多象征性地回去“慰问”那些亲人们,他们也不再让我下地,匆匆看一眼便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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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也许就是在顶着太阳用镰刀狠狠地放倒一捋捋麦子的时候,还是光着膀子往下揪扎在衣服上的麦芒的时候给自己下定了 “一定要走出去,摆脱这片地“的决心的,直到今天,仍无悔意。

今年小满刚过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了趟老家,麦子刚饱满,还青绿着,我掐了一把麦穗拿回来,在火上烤了搓给他吃。不留神一根麦芒扎进了手指缝里,只能拿针挑了出来,见血了,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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