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我时，是在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母亲却在大好的春光里，哭成了泪人。
刚刚满月的我，许是惧怕人世的艰辛，用整日的高烧推拒着活下去的勇气。那时计划生育刚刚开始。而我，做为第二胎的女孩，在大家庭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母亲没有听从爷奶扔掉我的建议，而是抱着几乎僵硬的我徒步十几里，找到在镇医院工作的伯父。哭着央他挽回我的生命。见多了病人的伯父随手一指桌面，放下吧。母亲心疼得忍不住放声大哭。伯父威严的声音响起，哭什么，这是医院！母亲立刻闭紧了嘴唇。
两天后，我浑身出满疹子，高烧渐渐退去。母亲才笑言有度，内心渐趋安稳。
六岁那年，我再一次让母亲重温心痛的滋味。
那时的天很蓝，人心很干净。那个长着白胡子白眉毛的老人，永远坐在我上学必经的路旁。
他所处的左方是一个没有围墙的院子，用来养牲口，我们称之为马房。上学为了抄近路，我们会从马房中的小路穿插而过。小路的边上有一口井，既没井台也没有遮盖物，就那样舒畅地仰面天空。
那位老人有一个习惯，看到小孩走过，总会快步追上拧一下。我就常常遭遇那样的袭击。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的行为只是一个溺爱的玩笑，因此怕得要命。每次从他身旁经过，总要加快脚步跑起来。
那个秋天的午后，收完了玉米的大人们正忙着往田里送粪。育红班刚刚开学。我抱着一个简易的小板凳东看西瞧地走在路上。快到老人身边时，我掉头跑向马房里的小路。我回头望向老人，他吃惊地站直了身子。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连人带板凳掉进了马房的井里。
我恢复意识后的记忆，是站在井边，伸长脖子看着井里的父亲努力撑开双腿，两脚交替蹬着湿滑的井壁往上攀爬。
而母亲，大哭着警告那个白发老人，再敢碰我女儿一下，我一定要了你的老命！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个老人难堪的表情，我都觉得母亲实在过份。
随着时光流逝，母亲渐渐年老，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许是小时命运多舛，母亲对我的心疼不但没有减轻，相反却一日更甚一日。
她本不是糊涂人，每每牵扯到我时，大脑就会短路。女儿与我犟嘴，她就吵女儿，你妈容易吗？她外面忙罢忙家里，你还这样不听话，你想气死她！害得女儿常说姥姥不喜欢她，待她不亲。
我只好背地里数落母亲，妞妞有时不是犟嘴，是撒娇，你要做个好外婆，有我一个做恶人就行了。母亲说好，下次事情出来时，她照样与妞妞吵。再说她时，母亲就会不好意思地笑，不知怎么，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见不得别人和你吵。我哭笑不得，连外孙都认为是别人的老人也许只有母亲一个吧。
丈夫倘敢在母亲面前与我理论，母亲也常常帮人不帮理。她张口就来，她没有对不住你，你该对她好点，你说得都不对，你毛病真多……她一说起来就没完，丈夫坐也不是，走下不是，看着丈夫的难堪样，我忍不住捂嘴偷笑。
丈夫私底下诉苦，人家丈母娘帮女婿，咱妈怎么只说我的不是。我连开导带敲打，把外孙都看成是别人的丈母娘根本不可能帮女婿，你好自为之吧。其实，背地里我也说过母亲，妈，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后你别老说女婿的不是。说多了，对你不好。母亲倒英勇，怕什么，你给他气受是应该的，他和你吵架，我就是不愿意!
好在女儿和丈夫都清楚，母亲之所以这样，并非真的对他们有成见，不过是因为疼我而已。我一有时间就在他们耳边叨叨，我收到的爱多了，在付出时，就不会太吝啬。对你们来说，这是件好事。也不知那俩人听没听进去，母亲在家时，却再不与我争吵了。
那天下午，我面对院子里挺直了叶片的鸢尾，才猛然觉出阳春三月到了。转念之间，想起了在家独居的母亲。我打电话邀她来时，她推拒得干干净净，你们不要来接，我可不去，我一个人在家多自在……母女连心，她再瞒哄，我也明白她的内心。她不过是觉出自己老了，不愿给我添麻烦而已。
我的母亲，她以独特的方式，让我知道母爱不仅伟大，也会如爱情般自私。对于她自己，她只求付出，对儿女不曾有半点的索需。她从未想过，如果没有她，三月的春光再美，于我又有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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